巳時末,鳳瑾在含英殿接見了楚辭與顧長風二人。
鳳瑾選擇此處,是深思熟慮過的。
含英殿,取自“含英咀華”,正好與此殿用途貼合,裏邊各種典籍極多,是帝王的私有藏書閣。
此處沒有清涼殿的嚴肅,沒有長壽殿的随意,處于二者之間,還有個原因是她幼時讀書習字便是在此地。
殿内因藏書而形成複層結構,高大的殿宇被分成了三層,當中書架林立,木梯回形向上,一眼望去都是密匝的書籍,給人一種曆史的厚重感。
大廳正中,擺有一張寬大的書案,案上擺着四個筆架,架上挂有不同型号不同材質的毛筆。
左側一方大氣磅礴的落日長河硯台緊鄰筆架,一對烏木沉香鎮紙靜卧中間。
鳳瑾便坐于書案後方,靜靜的看着二人。
楚辭暗中揣測着她的用意,看着這熟悉的地方,忍不住皺了皺眉。
顧長風沉着眸光,注意力全在不言不語的鳳瑾身上。
鳳瑾看着不遠處長身玉立的楚辭,身姿挺拔的顧長風,久遠的記憶逐漸與二人重合。
恍如隔世,她仍舊找不到記憶裏呈現的那種,強烈的熟悉感。
她隻感覺,仍舊有些東西是缺失的。
她不熟悉,他們又何曾對她熟悉?
幾年前的驚變,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面目全非。
雖相距不過數尺,他們與她,卻好似隔了萬水千山。
鳳瑾張了張口,原定的叙舊心思在此刻歇下,抿了下唇後,另起了話題來。
“朕聽聞兵部侍郎薛開死了,不知丞相與将軍有何看法?”
二人齊刷刷的看向了她,眸中的意思,他們所謂的看法,分明與她有關。
蠱的用途是什麽?
無非是害人和控制人罷了。
爲何堂堂四品官能在都城悄無聲息的被殺害?
除了長極宮的主人,誰還有那個本事?
被二人懷疑,鳳瑾并不生氣,因爲她對過往發生的事情體會不深,就像是兩輩子的事。
現在的她,隻不過想要好好兒活下去,一如最開始從長極宮醒來那般。
鳳瑾眸光微閃,拖長着聲音,寂寂的說道:
“其實,這半月以來,朕都不在雲都。”
“什麽?”
消息被證實,顧長風身上殺意湧現。
鳳瑾懶擡眸子掃了他一眼,右手掩唇,坦然的咳嗽了起來。
“這半月的時間,謝統領帶朕去了藥王谷求醫。雲都所發生的事,朕一概不知。”
她倒沒細說爲何求醫,但僅僅是“藥王谷”三個字,就透露出不同尋常的信号。
楚辭細細打量着她的神色,見她臉上确實有種病态的蒼白。
宮中太醫令陳尋浸淫醫術數十年,算得上醫界鼎鼎有名的存在,就算比起藥王谷的某些長老,醫術也毫不遜色。
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況,必須要親自前往藥王谷?
再者,她身負玄機子百年功力,武功算得上獨步天下,這天底下,還有幾人傷得了她?
楚辭斂下眸子,靜心思索此事。
顧長風對鳳瑾的言行并無動容,黑虎軍當年經曆過的慘烈事情,他每每想起,都特别期望鳳瑾活得生不如死。
如今這般,又有什麽值得恻隐的?
他仍舊死死的盯着鳳瑾,眸裏似有風雲暗湧,身後似有千軍萬馬,快要凝成實質的恨與憤,以難以匹敵之勢朝鳳瑾壓去。
寂靜,超乎尋常的寂靜。
場中有兩人都身懷武功,壓制氣息不算什麽問題。
于是在這寂靜的空間裏,就隻能聽到楚辭一人的心跳聲。
真是靜得詭異,又令人心生不适。
鳳瑾僅與顧長風眸光對視,便猶如身臨烽火連天、馬革裹屍的戰場。
她摸着桌面上久經歲月的烏木鎮紙,摸着上邊被摔出的殘缺,無聲的歎了口氣,心裏已經有了新的決定。
“無事了,你們退下吧。”
她揮了揮手,怔然的望着物是人非的閣樓。
顧長風眯起眸子,滿心懷疑,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既不稱臣,也不說告退,直接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楚辭倒比他好,隻将狐疑存于心中,雙手合握于空中,緩緩彎腰朝鳳瑾行了個禮。
“臣告退。”
餘光一直注意的着鳳瑾,借此揣摩她的心思。
見鳳瑾不再說話,他行着禮後退幾步後,立起身子往離開的方向轉去。
藍色的錦袍微微浮動,在視線裏劃出輕柔的弧度,腰間的白玉玉佩輕輕晃動,長而典雅的天藍色流蘇掀起微波,就像晴天時,山谷裏靜靜流淌的溪流。
“楚辭——”
鳳瑾張口,叫住了即将離去的清風朗月般的男子。
聽到呼喚,楚辭優雅轉身,俊朗溫潤的眉間染了抹猶疑。
“陛下,您是否還有什麽吩咐?”
鳳瑾抿了下唇,将視線放到了後方書架下方第三排的,鎏金雕花黑檀木盒上。
盒子細長,約莫三尺,盒面還是幹幹淨淨的,一粒灰塵都沒有,想來是剛放到此處不久。
鳳瑾幾步走過,彎下腰将木盒取出,捧于手中,邁步去了楚辭的面前。
指尖扣在盒子中部的鎖扣上,微微用力,隻聽咔哒一聲,鎖扣就被打開。
捏着上方銅片,就将盒蓋翻了起來,裏邊赫然躺着一把痕迹斑駁、卻又經歲月抛光的戒尺。
“這是母帝賜給你的東西,又曾被多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持有過,想來對你的意義不一般,你還是留着吧。
“它的材質雖不珍貴,可總歸是禦賜之物,下次,别再随意拿出去抵了。”
楚辭愣在了原地,目光全被那把深褐色的戒尺吸引。
那雙善用筆墨紙硯的手握起又松開,如此好幾次才緩慢的擡到了身前,小心翼翼的撫着錦緞上猶如在沉睡的戒尺。
這把戒尺的象征意義極大,幾乎承擔了他此生的活着的意義,那便是協助鳳瑾成爲千古一帝,開創大禹盛世。
然因鳳瑾出爾反爾,不打算放蘇北離開,他沒法與蘇家交代,便沒有底氣贖回此物。
如今忽然出現在眼前,他自然是激動的,可想起眼前人的身份,他又猶豫了起來。
“陛下,您這是什麽意思?”
話語裏還有着别的含義在裏邊。
“去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朕懇請楚愛卿再給朕一次機會,陪朕開創盛世。”
鳳瑾嘴角輕揚,有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楚辭思慮良久,終是緩緩擡頭,緩慢又鄭重的接過了戒尺,就像當年接過先帝的重托。
第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