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府裏,鳳姝輾轉難眠,天色将明就起了身,隻穿了中衣,又在肩頭胡亂搭了件用金絲繡了青雀的外披,在屋中踱來踱去。
她在等,等刺殺得手的消息。
她向往那個位置不是一天兩天了,若是從前,她不會将自己的野心表露分毫,因爲鳳瑾不僅是皇室最爲尊貴的嫡長女,更是深得臣心與民心,是衆望所歸的存在,她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可是幾年前鳳瑾忽然性情大變,喜怒無常,暴虐無度,與百官離心離德,失盡民心,有着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勢頭,這就是她鳳姝的機會。
她早已探聽清楚,宮中之人無一不對鳳瑾心存怨憤,就算是女帝獨有的玄衛,也因其統領慘遭非人折磨,對鳳瑾極其不滿。
皇宮四處,她已細細打點,這一次,定不會有任何疏漏。
鳳瑾,必死無疑!
思及此處,心情忽然好了起來,便将侍寝的夫侍喚了起來,給她按着頭部穴位。而她則阖上眸子靠在放了金絲軟墊的貴妃榻上,閑适的等待着手下人的凱旋。
長極宮裏,陳尋擔心惹禍上身,望聞問切開藥定方一氣呵成,速度快得驚呆了鳳瑾,就在他借口熬藥,挎着藥箱賊賊的溜走的時候,鳳瑾都是一臉的恍惚。
望着那耄耋之年仍健步如飛的身影,鳳瑾隻能感歎,真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太醫令!
這問診,快啊!
這身體,棒啊!
待殿中人影散去,就隻剩下鳳瑾與榻上昏迷的謝玄了。
大殿冷冷清清的,内中陳設多爲烏木質地,就連地面也是有着水墨風韻的灰晶石鋪就,使得整座宮殿氣氛偏向肅穆和沉悶。
鳳瑾獨自一人立在殿中,榻前墨玉珠簾清脆悅耳,使得榻上之人容貌隐約,倒顯得她茕茕孑立了。
鳳瑾很謹慎的環顧了下四周,迅速邁着步子朝鳳榻走去。
玄衛們都被謝玄驅散到了殿外,聽着屋内急促的腳步聲,他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胸中憤怒無以複加,恨不得破門而入,将那殘暴女帝就地處死。
是的,所有人都覺得鳳瑾會對謝玄不利。
她的喜怒無常,殘暴不仁早已深入人心。
隻是……
鳳瑾慌張四顧,生怕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還藏着刺客,想要趁她不備來個暗箭傷人。
雖然謝玄昏迷了,他的身邊仍然是最安全的,因爲就算他沒法反擊,那些喜歡躲在犄角旮旯的暗衛們總不會看着自家統領大人出事吧!
鳳瑾拎了花窗下的繡凳就往床榻方向跑去,而後将凳子緊緊的挨在榻邊,全神貫注而又謹小慎微的趴在床沿上。
要不是覺得有些不妥當,更擔心吓着小媳婦兒性子的謝玄,她早藏床裏頭去了!
趴着趴着,思緒就飄了。
謝玄曾不止一次的希望醒不過來,一覺睡下去多好,那樣就不用再看着那張熟悉至極卻又陌生至極的臉,尤其是那陰鸷冰冷而滿是戲谑的目光。
從記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也從未奢望過什麽,隻知道要當好大皇女的影子,要當大皇女手中的利劍,爲她掃平一切障礙,陪着她守護大禹王朝的江山。
她曾是古往今來最仁慈也是最果決的儲君,她的身上,有着千古一帝的氣勢,他爲自己能擁有守護這樣的人的使命引以爲傲。
卻不曾想,變故來得那麽突然。
景和四年,八月十二日,大禹王朝新君鳳瑾及笄之日,他照例護衛鳳瑾前往歸雲山祭拜先帝,到歸雲山後依令在山下等候,待她從山上下來,什麽都變了。
謝玄身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翻湧着多年來鳳瑾的譏諷模樣,那一聲聲譏诮,那一句句嘲弄,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謝玄隻能忍住羞憤和難堪,拼命的揮舞着雙手想要驅散周圍的一切,卻猛然撞進了一雙澄澈明亮,怔愣迷茫的眸子。
鳳瑾正趴在床邊研究這個有血有肉的紙片人,腦子裏不受控制的給他加了一百零八出好戲,哪裏想得到剛還眉頭緊擰、面色慘白、昏迷不醒的人,忽然就用極爲誇張的動作掙紮着坐了起來。
鳳瑾一瞬間的呆愣過後,便隻剩下尴尬。
“你……你還好吧?”
謝玄沒有應聲,緩緩收回了目光,低垂着頭顱,像是關閉了對外界的感知。
鳳瑾覺得更尴尬了,咳嗽兩聲,問道:“喂,忠犬,你感覺如何?”
她還未完全從自己那戲劇性的個人世界裏抽離出來。
忠犬,這是她一開始對謝玄的定位,亦是她給謝玄貼的标簽。
謝玄猶疑的看了她一眼,眉間是抹不去的冷清。
他就像神魂出竅,整個人隻剩下一具機械的軀殼。
鳳瑾骨碌轉着眼睛,重新組織着語言:“我是說……咳,朕是想問你感覺怎麽樣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再叫太醫瞧瞧?”
她殷切火熱的目光看得謝玄心裏直發毛,謝玄仔細審視了下所處的環境,雪雲紗的床幔與繡着祥雲的東華錦軟被變成了尖銳的長針紮進了他的眼裏和心裏。
他瞳孔一縮,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帶着隐約的顫動,而後斂眸垂首,待重新擡起的時候已是一副低眉順眼謙卑有禮的下屬模樣。
“陛下皇恩浩蕩,奴才心中惶恐。”
說着,便虛弱的掙紮着要下床。
鳳瑾怎會讓他如意,他現在重病在身,要是不好好将養,有個好歹怎麽辦?她還指望着他保自己安全呢!
鳳瑾換上一臉的溫柔笑意,強硬的将起身的謝玄一把按了回去。
“不用惶恐,我,咳,朕又不會吃了你。”
她還是不怎麽習慣用“朕”來自稱。
縱然謝玄認爲鳳瑾像往常一樣折辱于他,心覺難堪,卻沒辦法違拗她的命令。
主子的命令不可違背,這既是大禹律例,也是主仆契的苛求。
謝玄聽命坐了回去,眉間神色越加晦暗,面上也多了悲情。
看着他這般順從乖巧的模樣,鳳瑾不由得想到了憨憨的小土狗,也是這般聽話和呆傻。心中激動之情猛然升起,再次給他編排了無數的好戲。
“來,謝大人,咱先把藥喝了。”
鳳瑾命人将放得溫熱的湯藥盛了上來,親自取出喂到了謝玄的嘴邊。
她看着謝玄的眸光越發愛憐,就像是看着……自家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