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曆七年七月十九日戌時至二十日卯時初,陛下于長壽殿寵幸玄衛統領謝玄。”
晨曦之下,長壽殿外,一唇紅齒白的綠衣小太監對毛筆哈了口氣,在一本淡黃封皮的精緻小冊上,唰唰記了下來。
看到殿門打開,張全領着幾個忠心宮人送來熱水,小太監掩下激動,規規矩矩的對張全行了個禮。
張全微微颔首,甩了下拂塵再次敲打:
“你是雜家一手提拔上來的,就應當知道咱們這位陛下的脾氣。
“雖然帝王一切言談舉止,都要事無巨細的寫在起居注上,但在咱們這位陛下這兒,隻能記大事,有些不該記的别記。
“不然就算雜家青睐你,出了事雜家也不會保你。”
小林子連連點頭,“謝師父提點。”
然後捧着起居注,殷切的走了上去。
“師父您老人家看看,我記得可對?”
張全瞥了小太監一眼,便擡起下颌,目不斜視,悠悠說道:
“帝王寵幸誰乃是大事,孕育皇子皇女後才好依據起居注上的記錄,來斷定孩子的父親,然後再看是父憑子貴,還是子憑父貴。
“這件事,就算陛下也挑不出什麽錯處。
“好了,還不将東西收好,這可關乎皇室辛秘,要是落到外人手裏,你我甚至長極宮所有的宮人都活不了!”
小林子惶恐的應是,緊張的将墨迹幹涸的冊子,放在了貼身的衣服裏。
張全見他還算上道,把拂塵甩到另一邊,親自接過身後小太監手裏托盤,穩穩的向殿内走去。
女帝身邊有玄衛統領親力親爲,張全弓着身子,侍立在寝殿門外。
待到沐浴的動靜完了一會兒後,他才低頭垂眸,挪着步子朝裏走去。
臉上揚着恭敬谄媚卻不惹人讨厭的笑,不敢直視此刻的聖顔,故意壓低着尖細的嗓音,低低說道:
“陛下,補藥來了。”
托盤裏的東西,自然是遞到謝玄的面前。
謝玄對碗裏的東西心知肚明,張全遞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并沒有任何反應。
修長精瘦的手指伸向托盤,将當中盛有四五口湯藥的玉碗端了出來,用湯匙攪動着吹了吹,奉到了女子的嘴邊。
“陛下,補藥。”
女子一身月色衣裙,及腰的青絲半幹的披散在身後,膚白細膩,隐隐透露出水光,正如那出水芙蓉。
鳳瑾挑了下眉,神色帶着探詢。
謝玄見她遲遲不張嘴,眸子閃了閃,過了一小會兒後又堅定起來,軟着聲哄道:
“陛下聽話,張口——”
鳳瑾眼珠轉了圈兒,看着面容冷毅的男子,嘴角勾起抹興味的笑。
雖然她不想受懷胎十月的苦,但這并不妨礙她逗弄對面的人。
“阿玄,你不想要一個你與朕的孩子麽?”
鳳瑾笑得輕挑而散漫,嗓音裏卻帶着蠱惑的味道。
她的話如雷電一般擊在謝玄的心上,端着藥碗的手險些不穩,他強壓着心髒劇烈的起伏,卑微的低下了頭。
想,如何不想?
是個男人都希望自己心愛的女人,爲他生下一個孩子。
孩子綜合了他倆最優的特點,看一眼就能讓人知道相愛兩人的模樣。
但是,他并不奢望。
神明肯爲他低眸就已經足夠,多的,他不敢想。
更何況那種奢望會讓神明落淚,會讓她疼痛萬分,會讓她九死一生……
“陛下乖,聽話——”
謝玄用内力将涼了的湯藥暖了暖,獵獵夜風般的嗓音,有着不易察覺的小心和疼惜。
“我不想看到陛下受苦。”
他寂寂的補充了一句。
在靠近神明的路上,他從來都是如履薄冰。
鳳瑾疊着修長玉腿,慵懶的坐在床沿處,指尖慢慢撫上男人因常年殺伐而變得粗粝的大手,古銅色的肌膚上,每一道或淺或深的傷痕,都是他拼命留在自己身邊的證據。
是功勳,是苦心,是愛到不顧性命的證明。
“罷了。”
鳳瑾輕輕一笑,不再逗弄這癡情的人,撫着他的手背微微用力,便順着他将湯藥飲到了口中,緩緩咽下。
喉嚨才剛剛滾動,一方幹淨的手帕就被呈到了面前。
真是貼心呢!
她微擡下颌,用眼角的餘光瞥着他,姿态高傲而閑散。
謝玄将玉碗放回托盤,将手帕捏出一個小角,彎下腰,将手帕極爲輕柔的點在了殷紅的唇角,擦拭着上邊爲數不多的藥漬。
鳳瑾起身,揮退了張全。
謝玄知道是時候了,于是低聲說道:
“陛下,我一會兒便出發了,我不在的這幾日,還望您能好好照顧自己。”
想了想,他忍不住叮囑道:
“無聊的時候,你依然可以像往常一樣,帶着小玄子和饅頭上街溜達。不開心的時候,你可以拿小玄子撒氣,它一向親近你,又皮實得很,抗揍。
“想吃什麽就讓張全吩咐禦膳房的人去做,張澤是您提上來的禦膳房管事,他一定能做出符合您心意的膳食。
“我早已向張全與立春提點過,您的衣物與床上用品該如何的替換清洗,就算我不在他們一樣能伺候好你。
“如果……如果你要是想……”
耳尖浮粉,睫羽輕顫,眉目間萦繞着掙紮與痛苦,嗓音也越發的低落。
“你可以傳召他們。
“攝政王比較強勢,你與他是同類人,隻要有人肯稍微退讓,就不會有争得鮮血淋漓的情況。
“他對你的愛雖瘋狂卻做不得假,隻要陛下你偶爾對他軟言幾句,他會對你千依百順的。
“楚丞相有着文人的清高,有着自己恪守的底線,或許在你将與他的關系宣告天下之前,他不會有逾矩的行爲,不過他卻可以給你風花雪月的浪漫。
“沈谷主對醫術癡迷,你總是有事才找他,沒事兒就不搭理他,他對你存了一肚子的悶氣。
“其實他爲人率真小孩子心性,你要是真心實意的去哄他,就不會有問題。
“至于顧将軍,陛下對他更多的是親情和友情。
“他因爲這些年對你錯誤的怨恨,心中極爲愧疚,但他不知道如何彌補,所以你越是讓他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他的心越是安定。
“西北邊疆什麽的,他就算拼了命也會爲陛下守好的。”
不知不覺間,竟說了這麽多的話。
謝玄轉頭朝窗外看去,晨霧散,日出升,霞光萬道,美如夢幻。
不知他還有沒有歸期,這人間的盛景,他要努力的記在心裏。
“講得這麽仔細,你是在說遺言麽?”
鳳瑾的表情無端的陰沉下來,狹長的雙眼微眯,隐隐透露出暴戾。
他對她的吩咐記得可真清楚!
将另外幾人剖析得如此徹底,如何相處,如何哄人回轉心意……
還真是恪盡職守!
“你是不是忘了,朕說過,你是生是死,都隻能被朕捏在掌心,不得自由!”
鳳瑾右手一伸,憑空抓來謝玄藏在鳳榻下的分天劍,拖曳着裙擺往外走去。
“謝家此行,朕也去!”
“陛下不可!”
謝玄瞬間從低落的情緒中抽身而出,驚懼的朝倩影追去。
“封魔窟萬分兇險,陛下,你不能去!”
鳳瑾隻回了他一抹危險邪笑。
“封魔窟是麽,朕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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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