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清早上八點多就出發回家去了。他沒有告訴陸小英,可是他走過陸小英的宿舍門口的時候,陸小英還是在門裏面問了一句,“你下午幾點回來?”
“大概五六點鍾吧,天不黑我就回來了。”何水清覺得陸小英可能是擔心他回來太晚,要上廁所沒人陪。
“嗯!……”
何水清回到家裏,一進家門就對母親說:“媽,今天再做個雞肉墊卷兒吧,我晚上帶回去一些吃。”
“上個星期剛吃了,怎麽又要吃?”母親覺得奇怪,何水清從小不饞嘴,從不要着吃什麽。
“這不是想吃了嘛,要不我去買一隻****,家裏的雞都要下蛋呢。”
“買啥啊,家裏還有好些老母雞呢,都不怎麽下蛋了。還有你姐上個星期也給我抓來了兩個大公雞呢。”
“那就殺一個大公雞吧,公雞肉好吃”,何水清對母親說。
何水清進了堂屋,看見父親何九曲坐在爐子邊正在熬茶喝。一個小小的鐵茶缸,隻有一小半架在火上,茶水就那麽慢慢地翻滾着。何九曲用一個黑乎乎的毛巾抓起茶缸的把子,把熬好的茶水倒進一個玻璃杯裏,又把玻璃杯遞給何水清。何水清就坐在何九曲的旁邊,他接過父親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苦苦的味道,喝完了又有一種别的茶葉沒有的甘醇,似乎也很好喝。他從小就喝何九曲給他的茶,但一直沒什麽感覺。
何水清把茶水喝完後,起身去堂屋門口的水缸裏舀了水倒進盆子裏,把剛才喝茶的玻璃杯和家裏的幾個閑置的杯子都放進水盆裏,撒了一點洗衣粉,慢慢地洗。他把所有的杯子都洗幹淨了,光亮潔淨地放到堂屋的供桌上。用一個花手絹蓋在上面,不讓灰塵落進杯子裏。他又把一個比較好看的杯子拿過來放在父親跟前,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
何九曲看着兒子做這些,沒有說話。他正在看一本書,那是他看了很多遍的《七俠五義》。何九曲話不多,就是喜歡看書。他把村裏圖書室的那些能看的書都看完了,還對村裏那些蘋果栽種技術,小麥病蟲害防治之類的書不屑一顧,認爲書裏講的和他們這裏的情況根本就不一樣,都是胡說。
何水清對父親說:“爹,水仙沒來信嗎?她現在究竟在哪裏上班呢?”
何九曲頭都沒擡,“她說在一個紡織廠上班,好像在廣東的什麽地方。”
“她再沒說什麽啊?她過年的時候不回來嗎?”進入冬天,莊戶人家,都早早地安排在外打工的孩子回家過年。平時可以不回家,過年時一定要回來的。
“可能回來吧,怎麽能不回來呢。”何九曲擡頭對兒子說,“今年回來就不讓她去了,找個合适的人家出嫁了。你過年就二十三了,找了個對象沒有?前幾天你舅舅家的一個鄰居還托人問呢,說他們有個丫頭,在外面打工,長得也俊,說要介紹給你。”
“爹,我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能找到對象。”
“你自己能找到,你上學的時候找到的人呢?還不是不跟你了!今年過年你要是還找不上對象,我和你媽就給你踅摸一個,由得你了?”每次和父親說話,這個話題已經沒有和解的可能了。何水清很無奈,可是他不能不回家,他又不願意按照父母的安排去相親。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他有對象,還來過何水清的家裏。可是在大學畢業的時候,各奔東西後,何水清就成了家裏的老大難了。他是家裏的驕傲,可是也是家裏的難題。在他們村裏,還有兩個上了大學的,可是他們都留在大城市裏了,隻有他一個人被分配回來,進了鄉鎮中學。他在鎮中學,雖然不是第一個大學生,可是也絕不是大多數中的一個。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大學生,除了陸小英搞不清楚是什麽情況,另外一個人家表現得清清楚楚,人家是來“鍛煉”的,一兩年就回省城了。
何水清和父親沒的說,就又轉身出了堂屋,進了自己在家裏的小卧室,躺在床上。他沒有脫衣服,就那麽躺在床上,腦子裏忽然就想起陸小英。她在幹啥呢?是不是還在睡懶覺呢?她爲什麽忽然對自己這麽好呢?難道以前她就有表示,自己沒發現。還是她忽然碰到什麽事情,情急之下找自己頂缸?可是又不像啊,這是怎麽回事兒呢?何水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是被母親叫醒的,午飯做好了,叫他吃飯。看見他不蓋被子躺在床上,當然又是一頓數落,什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也不找個對象管管。就這麽躺着,感冒怎麽辦?
何水清在父母的“叨叨”中,吃完了午飯,然後就出門去了。他去了村裏的八爺家,他喜歡和八爺聊天。八爺是村裏的老秀才,能認識很多别人不認識的字。以前上大學的時候,何水清每次回家都會去和八爺聊一天。八爺有九十多歲了,據說是舊社會上的學,其實沒有考過科舉,隻是村裏人因爲他學問大,就說他是老秀才。
“八爺,你們以前念書的時候,先生打不打你啊?”何水清前幾天剛批評了一個學生,就被家長告到了學校,雖然不了了之,可是他還是被李副校長好好教育了一番。
“打啊,那時候先生看誰不順眼就打,用戒尺打手心。還不聽話,就讓同學壓住打屁股。”
“那是先生親自動手打屁股嗎?還是别的同學打的?”
“要是等到打屁股的時候,往往都是被自己的老子打的。先生會把他老子叫到學堂,當着他老子的面,讓學生扒掉褲子,讓他老子打屁股。到了那時候,在學堂裏被打一頓,回家還會被他老子再打一頓。”
“八爺,你不知道,現在的學生罵幾句都不行。他會跟老師頂嘴,動不動就不來了。學校還要讓他的老師去家裏請呢。”何水清覺得委屈,覺得沒有趕上好時候!
“現在的學生上學不難,不像我們上學那會兒,我們是自己掏錢求着先生收下我們的。現在是要求家長必須把娃送到學校去。所以啊,人家的态度就不一樣啊。我覺得現這樣挺好啊。我也被先生打過,我到現在還記得呢,那一次先生就是冤枉我了,我還被我老子打了一頓呢!”何水清沒想到八爺會這麽說。
“那八爺你們先生給你們教些什麽?”
“我們先生啊,其實不教什麽的,他就是要我們背書,我們又沒有書,就跟着他讀,讀的久了就會背了。其實我們都不知道說的什麽,就連是哪個字都沒搞清楚。先生就給我們說說書裏的意思,我們就那麽記住了。到後來念了幾年後,老師才給我們看書,我們才明白原來背了很久的話是這麽寫的,然後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我也沒念幾年學堂,後來就自己看些書才明白一些道理的。”八爺對這個上過大學的侄孫還是很看重的,尤其是現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還有電視機收音機什麽的,他已經覺得現在的大學生比他知道的多很多了。
“八爺,你們先生有沒有說過,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何水清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問八爺。
“這個你還别說,我記得先生還說過呢,他說他小的時候,就碰到過會飛的人呢,好像就是神仙呢。他們穿着麻衣,背着劍,真的就在天上飛呢。”八爺一本正經的說。
“不會是外星人吧?”何水清随口說道。
“什麽外星人!我們先生有一次喝了一點酒,親口說的,說那幾個神仙穿着麻衣長衫,背着劍,從他頭上飛過去的。”八爺對先生的話還是深信不疑的。“再說,這個神仙的事情,從幾千年前就有,一直到現在,你又怎麽說他們沒有呢!”
“就是啊,說了幾千年,怎麽能輕易就說所有的古代人都是在胡說呢?”何水清點頭說是。
“根據老一輩說,神仙是不屑于和凡人交往的,所以凡人都沒見過的。誰要修仙,就會被仙人師傅帶到深山老林裏去,能修成仙就修成了,修不成仙就老死在那裏了。就算是有仙人出來找傳人,也是和平常人一樣的,看不出來的。”八爺看來還是知道的多。
“八爺你聽說過有誰修仙嗎?”何水清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我沒聽說,都說修仙的人都會在深山老林裏的。從來就沒聽過住在凡人生活的地方修仙的。不過也難說,也有身陷紅塵曆練的故事,好比那個呂洞賓的故事。”八爺瞪大眼睛看着何水清,覺得他很奇怪。“娃,你怎麽忽然關心這個呢?”
“我就是看見電視上,書上都說神仙。好像現在又開始神仙熱了,前兩年電視上演了《西遊記》,現在電視上的神仙多得很呢。”
“我不看電視,那個東西看得我頭暈,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八爺的孫子是村裏的有錢人,電視機早就給爺爺孝敬了,可是八爺都放在那裏當擺設。隻有曾孫過來了就打開,算是吸引他們的一個玩具。
何水清回到家裏的時候,母親已經把大公雞宰了,正在拔毛。他本來想要搭手,可是母親不讓,說會有腥味。
晚飯就是大鍋裏的雞肉墊卷兒,家裏隻有三個人,所以也沒吃多少。母親給何水清裝了一盆雞肉和墊卷兒,又用一個布袋封好,挂在自行車把上。
何水清回到學校的時候,天還沒黑呢。他沒進自己的宿舍,直接去敲陸小英的門了。門打開了,陸小英站在門口,沒有說話,看着他。
“我給你帶了晚飯,我媽做的雞肉墊卷兒,特好吃,還熱呢,快吃吧。”何水清把手裏的袋子遞給陸小英說道。
“嗯!……”陸小英接過袋子,轉身往裏走去,何水清跟了進來。他幫陸小英把袋子打開,然後把一盆雞肉墊卷兒拿出來放在爐面上。
“這也太多了,倒出來一點吃吧。”陸小英似乎早就知道何水清肯定會給她帶晚飯似的。拿過一個小盆,就是昨晚何水清吃米飯的那個小盆。把一些雞肉和墊圈兒倒出來,然後把剩下的又裝進布袋裏。
“你倒的太少了,那能吃飽嗎?”何水清說。
“昨晚吃太多了,一天都沒胃口。”
“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何水清聽出一點問題,他覺得自己沒吃早飯,已經餓得等不到午飯了。陸小英一天不吃,不能吃這麽少,“你再吃點。”
他拿過布袋,又扒出來一些雞肉和面卷兒。陸小英也沒攔他,就看着他做。
爐面很熱,小盆子放在上面,雞肉和面卷兒都熱了。陸小英慢慢地吃着,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吃着。何水清坐在旁邊看她吃了幾塊肉才問:“好吃嗎?這可是我媽最拿手的美味,我一吃完就趕緊給你拿來了,不涼吧?”
“嗯!……”陸小英沒有說話,神情有點落寞。
“你怎麽了?”
“沒事,好着呢!”
“那你怎麽不說話?”
“我這不是在吃嘛,怎麽說話呢?”
何水清就在旁邊看着陸小英慢慢地吃着。她把雞肉夾在筷子上咬下來一小塊,又把雞肉放在盆裏,然後又把一個面卷插在筷子上,慢慢地把面皮一圈一圈地解開了,然後又慢慢地吃下去。何水清看着她這麽吃,心裏莫名地着急,他覺得雞肉墊卷兒也應該像他們家裏那樣吃才符合标準。可是這一次他沒說,他覺得陸小英的這種吃法也能接受,看着優雅一些。
陸小英到底還是沒有吃完,她吃了一多半,就把剩下的推到何水清面前,說吃不完了,吃飽了。何水清看着她,不知道要說什麽,但是他還是接過了陸小英手裏的筷子,吃了起來,盡管他剛吃完。
何水清吃完了,陸小英去把筷子和小盆洗幹淨了,又把何水清的布袋子用一個塑料袋套起來,拿到了外面,挂在窗戶上。她沒說要何水清拿回去什麽的,就像是自家的事情,不用虛情假意。
陸小英吃了一點東西,看起來似乎精神好了許多。她對何水清說要去上廁所,何水清就自然的起身穿上棉衣和她出了宿舍。
天開始刮風,很冷。兩個人走了幾步,陸小英就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何水清和她步調一緻地走着,還沒到廁所,路燈又滅了。何水清覺得是線路老化,風一吹,來回搖晃,就斷了。陸小英隻是把何水清的胳膊拉得緊了一點,壓在自己的胸前。天很黑,陰着。
女廁所裏的燈也滅了,陸小英站在廁所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對何水清說:“我去男廁所,你在門口看着,别讓人進來。”
他們走到男廁所,何水清先進去看了一下,沒人。陸小英進去了,何水清就站在門口。等陸小英出來,他又進去方便。
回到宿舍,何水清和陸小英沒說什麽,何水清就坐了一會兒,回去自己的宿舍。他還是覺得和她沒話可說,不知道要說什麽。陸小英看着也沒有精神,可能是身體不舒服,但是她不說,何水清也不好多問。
何水清拿出那本線裝書,又翻開了那已經發黃的書頁。書裏的文字,現在他已經能看懂了,可是從頭至尾也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啊。他把後面的内容又看了一下。也沒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就又把書合上了。外面的風很大,在宿舍裏都能聽到“嗚嗚”的風聲,在這樣的夜晚,守着一個火爐,喝一杯酒,應該是一種享受。可是何水清很少喝酒,不是不會喝,是不愛喝。一喝酒就傷心了,傷心了就會哭。他很清楚自己的酒品,有幾次差點就在同事面前嚎啕大哭,幸虧在殘留的理智驅使下,離開酒場狂奔回宿舍,在宿舍裏嚎啕。那些積壓在心裏的委屈在他的嚎啕中噴湧而出,他在心裏罵那個絕情的女子,他爲自己委屈,他有很多話,卻不能說出來。他有很多機會可以留在那個上大學的城市,可是他卻沒辦法把握,他也無從把握。這委屈,他不能給别人說,隻有在酒水伴随着淚水的夜晚,自己獨自嚎啕,還是壓低聲音的嚎啕,不能被别人聽見。
這樣的刮風的夜晚,在那個上學的城市裏,他會和女朋友穿上厚厚的外衣,走在大風的街頭,感受風吹淨路上的樹葉隻留下赤裸裸的一條大路,就像一個壯漢喝醉酒了,趴在地上一樣,露出了****的後背還不知道。何水清也喜歡在下雨的夜晚,靜悄悄地走在無人的大街。他覺得那時候,整個天地都是自己的,沒有别人吵雜,沒有煩躁,沒有喧嚣。心在細雨中變得濕潤細膩,很舒服。心裏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存在了,真的自由了。朱自清的“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了。”多精辟的話啊,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才是自由的。何水清喜歡這樣的境界,他喜歡自由,發自内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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