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道:“有這種事兒?你看看!從這件事兒就看出來,人家這個侬智高,比咱們的趙官家仁慈得多,人家把底下人的性命當回事兒!人家這才叫仁德愛民,比那什麽三皇五帝都強得多!”一個又道:“你聽一聽人家那個名号,叫‘仁惠皇帝’,你以爲那是亂叫的麽?!”
繼而想到了眼下的處境,有人失望了感慨道:“趙官家也是,明明侬智高想議和,他非不準,大好的機會不知道利用,就知道讓打!莫不是朝中有什麽奸臣,故意說一些挑唆的話兒,讓官家故意不講和?”
又一個道:“有一句話,其實我早就想說了:在北方宋朝看着還行,真到了南方,宋朝算屁,跟交趾國比一比都差遠了!别說交趾,根本連特磨都不如!現有明例:宋朝的皇帝,能拿出來一百頭戰象麽?人家特磨國的國王就行!爲什麽總有人愛面子,不肯承認自己慫?還不是因爲虛榮心作祟!”
因爲不滿,接下來是一連串喪氣話,一個說道:“你以爲繼續死人就了了麽?這事兒我早就看明白了:若不肯和談,十年也别想能了平蠻!”又一個道:“一個個把狄青吹那麽好,
狄青來了這些天,他幹了點什麽出來了?屁也沒幹吧!我就說這厮不頂用,八萬的大軍他救不了,一個也别想能活着出來。”
一個道:“我聽說趙官家已經病重,宋朝的氣數是徹底完了。咱們事先得有個準備,這一次恐怕得亡國!”一個又道:“我聽南邊的兄弟說,上一次他被派了去擡屍首,漫山遍野的全都是宋軍,數了數最少有一萬人,多的話可能都不止兩萬!你們不知道那個場面!”
問道便道:“啥時候的事兒了?是前兩天麽?”回複的道:“就是十來天之前!給你們說,我有個知道内情的親戚,他說包圍圈裏面那些人,都發了疫症,八萬的人馬,都死的就剩下兩三萬!前幾天打了幾場仗,連這兩三萬也沒了!狄青來了又怎樣?救不救的關系也不大,突圍不突圍的沒什麽鳥用。”
玉堂這邊,到手的人馬給拆散了,本來這氣兒就不順。半路又碰上這麽群夯貨,屁忙幫不上也就算了,還口裏面一刻不閑着,蒼蠅也似地嗡嗡響,不停說一些喪氣話,唯恐别人聽不見,一個勁粘在你耳朵邊絮叨。他們不單說,有時候還能吵起來,吵得人腦殼都裂開了,都什麽東西!
這些厮們的談話,因爲被玉堂聽見了,喝止了幾回,也就頂多能管一刻時的用。一刻時之後,那些人早已經憋不住嘴,在後面又小聲說開了。然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兩刻時之後,聲音跟之前的差不多,又變回原來的音量了。
怕死本來沒什麽,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若别人在爲國捐軀的時候,偏偏有幾個怕死的,臨陣逃了,說起來肯定會遭人恥笑。倘若有人出去說,那些爲國捐軀的人,其實他們也沒想着要“爲國捐軀”,也一樣怕死。想逃跑呢,倒楣沒有跑出來,那麽恥笑他們的人,可能就會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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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
若再進一步,喊出這麽個口号來:臨陣逃跑是應該的,這麽做你就是聰明人,沖上去的都是些傻鳥。衆口铄金,積非成是麽,隻要說的人多起來,這道理可能大多數人就接受了。
發覺到這些厮們的意圖後,玉堂警告他們道:“這種話以後不許說!也就是在這,窮鄉僻壤的,天高皇帝遠沒人管你們。你們去西軍說一說試試!腦袋不讓你搬了家,就算我輸,叫你們一開口就胡亂叭叭!”
因玉堂不許交頭接耳,再張口胡來,讓他發現了能挨打,衆人便立刻閉了嘴,口裏“嘿嘿嘿”賠笑幾聲,繼續去說些别的了。走着,走着,見前面村莊中有一片竹樓,竹樓上挑出個草帚來。走到跟前一打量,原來是傍村的一家小酒店。
看見有酒店,有人忙趕過來說話道:“九哥,你早晨出來時吃飯了不曾?俺們幾個都沒吃,早已經餓了!正好這裏有歇腳的地方,咱進去進去歇一歇,吃口飯如何?”因玉堂點頭,衆人立刻一窩蜂湧進店來。
這家店主人是一對蠻瑤,聽不懂漢語。幸虧這二十多個土兵裏面,有三是蠻瑤出身的,一個是老唐,一個是王小五,一個是孫虎,這三個都會說蠻語。他們走過去打聽一問,才知道這家店裏面主要是賣酒,飯隻有米,菜蔬什麽的一概沒有。衆人便道:“這個不妨,隻管上他們上米飯,鹹菜、幹肉什麽的,俺們身上都帶着。”
玉堂叫其中的一個厮,過去問一問店主人,這裏有沒有住的地方。若有的話,要一間房,把飯送到他房裏去。過了一會兒,老唐樂颠颠跑過來,笑着告訴玉堂道:“有房,有房!飯已經給你端去了,九哥快跟着過去吧,先歇一歇,等走的時候我去叫你!”
當下衆人立刻都四散開,把包裹、樸刀什麽的,放在桌子上占座兒,圍坐在一塊兒等着飯熟。想不到就這麽二十幾個人,還拉幫結派的,居然分出來兩撥人。
頭一撥大約有七八個:老肖那厮,還有那幾個能抱怨的,圍坐在一塊兒,占了店裏面最顯眼的位置。打眼一看,這厮們在這二十多人的隊伍裏面,事事都想着占便宜,其他人都不敢太招惹他們,他們做事兒,也些要故意欺負别人的意思。
第二撥大約有十個人:這些人裏面,看起來都是些老實的,一路上說話不太多,上面人囑咐叫幹什麽,他們就聽着,也不會張開嘴胡亂罵。他們一進來,把兩張靠窗的桌子拼起來,就坐下。麻四這個新來的,被朱老六一叫,也跟着第二撥一塊兒坐下了。
還有王小五那個厮,因爲人多,店裏的桌凳不夠用,就沒上桌,自己找了個犄角旮旯,一個人蹲在那準備開吃。朱老六和另外的兩個道:“小五,你過來吧!不用蹲在那跟逃難似的,這邊擠一擠坐開了!”王小五不聽這個話兒,朝着衆人擺擺手。小五執拗,既然他再三不肯來,衆人也就不勉強,随他去了。
這麽一幫人聚在一塊兒,吵吵嚷嚷的,幾乎把竹樓都掀翻了。之前因白玉堂那厮在,衆人說話不方便,一路上嘴巴沒過瘾,都憋悶壞了。趁着這時候他走了,衆人又忍不住敞開了說。
一個大罵張巡檢道:“黑了心的賊王八,忒不是東西,遇到事把咱們推到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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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怕死,倒先撤了!”另一個道:“總有些巡檢、隊正的,仗着自己有一點點小權,就了不得了,指派得别人團團轉!看底下人有罪受,這些個鼈孫就得意了,心裏就樂了!”
一個又道:“要不然呢?抄了近路,跟你的想法一樣了,能顯示出人家高明麽?拿咱們溜腿,讓上面人一聽他幹活了,肯定有獎賞不是麽?”
有人聽不下去了道:“老肖,你發個話兒,讓他們少說幾句吧!别說上面人知道了不好,讓那個白九哥聽見了,怕又得發火兒!就這點路,咱們何必招他呢?”老肖不滿意這話道:“閑事什麽的少管吧!别說那姓白的我不怕,就算他在這,人家說幾句實在話,能礙他屁事兒!他管天管地,能管着别人放屁麽?!”因說不通,那厮也就不勸了。
說話的工夫,飯已經熟了,一碗一碗被端上來。衆人把鹹菜、幹肉的拿出來,都放到中間一起吃。麻四那厮,雖然也吃别人的,他自己的那個鹹菜罐兒,卻不肯放得太靠外,始終緊挨在自己的手邊。有人不小心拿錯了罐兒,擰了半天沒打開,突然發現是麻四的,隻好灰溜溜又放回去了。
對面的那桌,這時候說得正熱鬧,一個便道:“死幾萬大軍能算個屁事?給你們說吧,往後還得繼續死!前幾年潭州出了個童謠,你們全都聽說了麽?”
因爲衆人都搖頭,那厮愈發來了興緻,在飯桌上學話道:“叫什麽‘初一、初二埋大哥,初三、初四埋二哥。三哥、四哥梁上挂,五哥、六哥湯裏煮。月半不到死七哥,年根底下死八哥。九哥、十哥别慶幸,過了節你倆也得來!’”
這厮在背童謠的時候,還用手點着桌上的人。那些被他手指點了的,都被他吓了一激靈,筷頭的鹹菜幾乎都掉了。有人便問道:“老唐,你這詞兒怎麽我覺得耳熟,像是在哪裏聽過似的!”有人立刻想起來道:“好像是《殺年豬》的詞兒改了改!唐哥,這事兒怕是你自己胡謅的吧?”
老唐立刻急了道:“什麽‘胡謅’?!這是真事兒!給你們說罷:潭州有名兒看氣的那張端公,前幾天說,他看了看星象,這一次能死幾十萬!别不拿這消息當回事兒。
現有明證:潭州城裏面,跟張端公關系不錯的周财主,前幾日和兒子商量說,要趁早買下幾塊地,一旦将來死的人多了,不夠埋就壞了。
我家的鄰居周大娘,她家叔伯的兄弟,年前去觀音院上香的時候,就看見菩薩顯靈了!你們不知道當時的情形: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菩薩的臉上,突然滴了血淚下來,接了有滿滿一茶盅!城南周神仙看見了說,了不得,這一次墳堆能連成片兒!這件事兒好多人都看見了,崔知州害怕知道的人太多了,出去能亂說,立刻就派人封了消息!
潭州城裏,有些眼明手快的商賈,已經在商議囤木料,準備好要做棺材了!連石碑什麽的,一并也有在囤的。”因老唐說的跟真的似的,膽子小的幾個厮,說話突然帶了哭腔,央求着不讓他繼續講下去了。
還有人轉頭問老肖道:“哥哥,咱們還繼續往前走麽?我有些怕!”老肖便罵:“快别說屁話!軍令在身,你不想走能行麽?!老唐你别吓唬他們,讓他們好好吃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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