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人深夜到會仙樓來，自然不是爲了閑耍，是爲了過來商議些事情，一塊兒過來談
合作投錢的事兒。其他那些人到得早，得到了消息先一步過來，都在樓上坐着閑話呢。主管李二冒也在樓上，不過這個厮心氣兒高，到了之後，一直拿着鼻孔看人。對于衆位财主的問話，有些愛答不理的。
李億這厮到得晚，他過來時，穿了件外玄色烏雲豹裏子的大氅，帶了好幾個孔武的侍從，還沒進門兒呢，那頭孫經紀就看見了，從椅子上騰地跳起來，小跑着出來迎接了。孫經紀一面迎李億進樓，一面和他說着話。
李億先問孫經紀道：“投錢的事情，他們那些人考慮得怎樣，今晚來了幾個人？現在樓上的情況如何了？”孫經紀道：“今晚上來得倒不少，大大小小有一十八個。和咱們合作，那些人雖然十分心動，但是如今有幾樣事兒，仍舊讓他們猶豫不決。李主管帶來的那些合同，還沒有幾個肯簽的。”
李億立刻詢問道：“你說來聽聽，他們到底在猶豫什麽？”兩個遂就不上樓，在樓下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兩個人小聲嘀咕起來。
按照孫經紀的說法，頭一件令衆人擔心的，就是李億在東京城風評不好，罵他的太多，爲此衆人有兩分猶豫。隻這頭一件事情還好說，最要緊的是這第二件：衆人因爲聽見說，李家如今攤上了官司，開封府那邊正要治他，爲此本來要答應的事兒，衆人又猶豫不決了。
對于孫經紀這些話，李億口裏面并不表态，回一句道：“既然他們來都來了，那麽這件事就八分有門！一會兒我上去見見人再說。”這幾個厮走得快，隻一會兒就上了樓。門首迎接的那些人，見這個陣勢，都不敢問，自動讓了一條路出來。
衆人一聽見李二冒說，李億來了，都離開座兒，一窩蜂全都上前道喏。因閣子裏熱，李億的氅衣穿着太重，立刻就有人來獻殷勤，小跑來幫他脫衣服，小心翼翼往衣架上挂。
李億與衆人寒暄幾句，挨個問孫經紀衆人的名諱，孫經紀陪着一張笑臉兒，一個一個介紹起來，在李億口裏，這些人對于他來說，就沒一個不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的。
一時間孫經紀介紹畢，今夜來的，多是在東京城開金銀鋪的财主，都是有一些家底的。
說不得李億請衆人人坐，一時衆人就歸座了。
當下李億說起話兒來，誇衆人道：“如今這時候，東京城裏面罵我的不少，列位仍肯賞臉前來，足見咱們之間的情誼，可是比山高、比水深了。”因爲這一句，衆人反安慰李億道：“沒有的事情，俺們成天在行當裏，沒聽說外面有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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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老的。”
李億笑道：“外面人罵我，我又沒聾，怎麽會不知道這個事兒？！不過話又說回來，一萬個跟我打交道的，能有五千個罵我的。這五千個人裏面沒一個傻子，一面罵我，一面還跟我做買賣，叫他去别人家他又不去！
你們不知道：前一段時間，罵我最厲害的那一個，又跑上門來要我的貨。我這麽跟他說話道：‘如今趙官家爲了平蠻，在我這裏有大訂單，我手裏的貨，實在是有些緊張了！要不你去别人家轉轉？我聽說白老四已經出來了，如今幹得還不錯，你去他們家不更好麽？！東京那麽大，又不是單我一個人幹！
你們猜這厮怎麽說？他甕聲甕氣對我道：‘哎呦，李員外，着急的時候，就别說這種玩笑話了！誰不知道，白家的船進不來京城，白家那麽多的貨，全都在外面壓着呢，說得再好能有個屁用！’”
一聽見這話兒，衆人一哄都笑了。因爲說起來平蠻的事，李億便就訴苦說道：“外面那些人，說我買賣做得大，賺錢容易。在家裏躺着，銀子就自動送上門了。他們那些外行人，哪裏知道這裏面的難處！
你們不知道：爲朝廷辦事，索價高了，國庫裏拿不出那麽多銀子來，趙官家日子也過得難！國家大事第一要緊，你說，咱們能光顧着賺錢麽？索價太低，做這個買賣實在是不賺，隻不過外面人看着熱鬧吧。換成是别人，是個有九個會抱怨說：‘就是賺一個辛苦錢，官家的人難伺候，還不夠來回折騰的！’
然而做到了這個位置，誰能光顧着自己呢？！别的不說，我李億自己的親外甥，這次就跟着平蠻的大軍一塊兒，往南方的戰場上去了。
爲了國家的大事，人家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抛家舍命，奮不顧身的。别說我一個做舅舅的，已經五十歲土埋半截的人了，更不該自私，損失點錢财算的了什麽！”
因這個話兒，衆人被李億感動起來，立刻有人評價道：“李行老忠君愛國，風高德昭，背負罵名肯做實事，實在是我輩商賈的表率！”
還有人道：“當日範參政在《嶽陽樓記》中曾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心裏想着，範參政這句，天底下無人可當得起。别人不知道，反正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人！誰知道今夜來了會仙樓，聽了李行老一番話，才知道是我自己見識少了：李行老就當得這一句！”旁邊一疊聲附和的道：“對，對，對，李行老真是的憂國憂民，心系國家的大事，知道爲官家分憂呢！”
除他們外，還有替李億不平的道：“外面那些罵行老、說行老不是好人的，真他娘的不是些東西，這不是睜着眼說瞎話麽？！”
另一個道：“嫉妒！這就是嫉妒！就他們那些眼淺的東西，一看見李行老掙了錢，又被上面人看重了，偏偏沒有他們的份，能不眼紅害氣麽？！給你說有些人天生就是些壞胚子，專一傳一些小道的消息，故意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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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衆人忿忿不平的時候，李億那邊開口道：“被人罵一罵沒什麽，别以爲沒有人罵那是個好事兒！人活在世上總得做事，能有幾個不得罪人的？若是一個沒有人聽說的閑人，也得有人知道他才罵！
蔡河邊上有一個老賈，那厮可比我起家早，成日罵我做錯了買賣，什麽什麽該怎麽幹，總是覺得能比我明白，動辄就跑過來給我指道兒。當初我從外面貸錢，去買萬石船的時候，那厮害怕我能傾家蕩産，一夜賠光，不知道勸了多少次！
當初勸我的還有一個，說萬石的大船我壓不住，是哪個哪個，因爲買了一艘大船，家裏面好幾個就患上了絕症。他還知道個什麽人，因爲買了艘大船，斷了子孫，五六個老婆沒一個子嗣。
老賈當時還擔心說，我那幾個主顧若買賣倒了，我的大船怎麽辦。雇的那些船工要發錢，能把我連皮帶肉都給啃了。
那時候我跟他怎麽說？我說：‘就你們那幾個的小膽量，東京城有人打一個噴嚏，就覺得馬上能來瘟疫，天下就要大亂了！忙不疊趕回家囤米囤面，一溜小跑去了櫃坊，把自己存的那兩吊錢，取回家放在枕頭下藏着，怎麽能知道大路上的買賣！’
如今萬石船我已經有了六艘，再去看看那幾個厮，還是那幾條小舢闆，最多能坐上三兩個人。頂了天了，一次能運個五六百斤。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小舢闆看起來更破舊了。聽他們的話，我如今還在蔡河上運貨，這會兒連房子都沒有了，得流落街頭——房子已經被治河的拆了。”
衆人一緻都同意說，市井裏那些人沒什麽本事，心裏還想着要指點江山，看不慣别人的太多了。就這些人，一個月能賺上幾吊錢，眼光隻看見臉前面三寸，再遠他們就見不着了。就這麽些人，知道什麽是大格局！李億這厮若沒有本事，也做不到東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商賈了！
話說這一夜，不知道李億用了什麽辦法，真就把衆人給說動了。心甘情願拿錢不說，一個個還争着跑到李二冒那報名，打算跟李億合夥了。合同文書之類的東西，李二冒早就拿來了。是他們猶猶豫豫的不肯簽。如今見了李億的面兒，這些厮立刻就決定好了，要争着簽了。見此李主管白着眼，不肯給他們一絲兒好臉。
看在東人李億的份上，李主管不跟他們去一般見識，隻好把合同文書拿出來。衆人登時擠上來，先後都就簽了名兒。今晚來了趟會仙樓，一件大事總算是辦妥，衆客人一個個歡天喜地地走了。
如今大軍因爲要平蠻，這個時候的汴河水運，運送辎重的船隻，已經是絡繹不絕了。此番出征将士的名單，基本上都已經确定了。
林蔭底下，汴河邊上，時常有男女在贈送禮物，互相道别。平日羞答答的小娘子，到了這個時候了，膽子就大了，也肯把纖手拿出來，由良人緊緊握在手裏，沿着河邊一遍遍走，不知道他們有多少話，都講不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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