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趕早兒,玉堂去酒樓裏等信的時候,樓裏面不少人都議論道:“你聽說了麽?白家的案子有進展了!當初跑了的那個解同寶,前幾天晚上被抓了!”</p>
另一個道:“若讓我說,倒賣赝品古董、還有給衆人高利的事兒,明顯是李家人和姓解的商量好了做的局!當初姓解的這一跑,這官司成了無頭的公案,遲遲不判。如今姓解的被捉了,一審那厮不都就招了?白家終于有盼頭了!”</p>
還有人道:“我看事情沒那麽簡單:李億的靠山多着呢,人脈又廣,隻要去各處一打點,上面一發話兒,很容易就能壓下來,咋能這麽就認輸了?!”</p>
附和的道:“四官人這話兒說得不錯,一聽這話兒,就是打過官司的!他們那些人太外道,知道個什麽?如今打官司靠的是啥?靠的真的是講道理?窮人家告狀,沒錢請不起訟師,連狀子都沒人給你寫,連話兒你都說不明白!</p>
就算雇人替你寫好了狀紙,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說出來自己反而有罪,他知道麽?打一場官司,半年五個月是快的,動辄就拖個一、兩年,進展緩慢不用說,訟師們張口、閉口就得要錢。小事兒故意給你誇大,中途停了還不行,賺的就是你的錢!</p>
就算把錢要過去,他們也不給你辦正事兒:做樣子而已,還真敢爲了你去得罪權貴?當面的時候,你是他的主家。别過臉去,他們和對家能聯合起來,坑你個傻鳥你都不知道!</p>
反觀對面有錢的,手下專門養着些訟棍,會的就是打官司!他們借助律法的漏洞,黑的能給你說成是白的,白的能給你說成是綠的!他們在官府有門路兒,知道進了哪座山,就該去拜哪座廟。官司打到了最後,拼的就是誰家裏有錢!跟李億比,白家現在還有個屁錢?!”</p>
等着的時候,玉堂突然看見了潘陽,當下兩個人坐下來,同吃了幾杯。潘陽沖玉堂笑了道:“我聽見說,你爲了跟别人争一個唱的,直接在花船上打起來了?!看這樣子,可知事情進展的不錯,都有這個閑心了!”</p>
因這個話兒,玉堂立刻罵蘇興道:“蘇興那嘴巴你也能聽?信他的話,他三歲就長到五尺高了。”潘陽咧嘴笑了道:“嗬,這也敢吹?那厮是哪吒投胎的麽?”玉堂沒有好話道:“我看,他那是豬精站起來了。我的名聲,全都是蘇興給弄壞的!”</p>
當下兩個人說起話來,不知道怎麽就說到了孫家,潘陽便問玉堂道:“婚事什麽的,孫家那邊沒再提麽?”</p>
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旦落難,富貴時的約定就不作數兒。白家出事兒,連劉賀這樣不太熟的,都主動來忙了兩三回,孫家連一句消息都沒有,就知道他們的态度了。玉堂又不是個沒有眼色的人,這種事情用不着人家專門告訴,自己心裏面就有數。</p>
玉堂對此便笑了道:“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自己心裏面知道了,還非得等人家說出來?”</p>
話一出口,玉堂突然覺察到,這句話說出來好像有歧義,一時間他就啞了聲。</p>
細說起來,潘陽和李億兩家的關系,隻能算一般。當初潘陽的母親在世時,李億對妹子一家就沒有多好,甚至兩邊還有些矛盾,已經許多年不來往了。</p>
之前有人提起來李億,說李億這樣、這樣的話兒,潘陽直接就開口說,姓李的跟他沒關系。隻是兩個是親甥舅,關系在那兒,若說完全不相幹,能有幾個人肯信呢。</p>
自從白家落難後,潘陽和玉堂見面的時候,總覺得好像隔着些什麽,不如以前親熱了。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有時候無心說了句平常的話兒,反而能引起對方的警惕,倒覺得尴尬,也就隻好住了嘴,幹脆什麽都不講了。</p>
悶了一會兒,玉堂那邊又開口道:“其實不成家也不錯,省了麻煩!很多時候,人心未必會換來人心,換來的更可能是得寸進尺和恃寵而驕。尤其是富貴人家嬌養起來的小娘子,被寵壞了,我可對付不上來!人生在世,何必非得耽于外物,把自己羁于囚籠呢!”</p>
這話兒在玉堂來說是真的:當初年紀小的時候,聽别人發了幾句感慨,自己也就覺得說,找一個有才有貌的娘子,兩情相悅十分不錯。</p>
怎奈慢慢就不同了:因玉堂一向是好武的,爲了能與他做知音,好“靈魂相契”,相好的也說要習武騎馬。練了不到三個月,就說已經有小成了,結果怎樣?</p>
單單騎馬的衣服,就不知置辦了多少套,幾個月下來,也隻敢騎驢似的慢慢走,稍微快一點就得大叫。拳法是一套都沒會,區區隻會了幾個動作。其他的嫌棄樣子難看,做出來有損她的美貌,不願意學。</p>
兵器收集的倒是不少,多到連自己都數不清了。拿出套锏詢問時,她自己突然來了一句:“奇怪得很:這把劍怎麽沒劍頭呢?”</p>
别說習武這種下力的事兒,自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結果卻是個臭棋簍子,沒事總纏着要下棋,不來還不行。若真的下,不論讓她多少個子兒,到最後仍舊還是輸了。</p>
不管真實的水平究竟怎樣,到底“紅拂俠女”的名聲,是傳了出去,身價立刻就漲了數倍。衆多東京城年少的纨绔,聞聲兒傾慕,立刻都跑來拜伏在腳下,她自己爲此十分得意。</p>
到了玉堂這一邊,家裏的丫鬟和歌姬,但凡多說了一句話,第二天立刻人就沒了,不知道被賣到哪裏去了。方圓數裏内有其他的女人,不鬥走了就誓不罷休。要麽就朝他大聲喊:“你是要跟我過一輩子,還是跟刀槍兄弟過一輩子!”</p>
玉堂甯願去跟驢鎖在一塊,起碼在他看比武的時候,驢兒不會不耐煩,一天來打擾幾十遍。也不光一個人是這麽個德行,其他的也都大同小異。</p>
同樣的東西經曆過數次,得到它能給人帶來的喜悅,就慢慢下降,同時麻煩也越來越多。等到麻煩遠大于歡喜,甚至隻剩下麻煩的時候,幹脆就懶得索求了。</p>
因玉堂這個話兒太消沉,潘陽忍不住勸他道:“休這麽說。世上的人,大多數都是這麽過來的。遠的不說,你四哥他們兩口子,遇到難處還不離不棄的,這樣不就很好麽?”</p>
玉堂于是便評價道:“一個野豬跳進了泥潭,有另一個野豬相伴着取暖,比自己挨凍能稍微強些。倘若幹脆不跳進去,豈不是更好?”</p>
這比方潘陽第一次聽說,差點被噎住,又勸說道:“你四哥如今雖說遇到些麻煩,這個檻早晚還能過去的。他過的日子,多少人羨慕還來不及呢!”</p>
玉堂聽見了便笑道:“若市井平民說這個話兒,可以理解:羨慕他有錢!其他人說出來這個話兒,人家不過是客氣客氣!</p>
就好比提出來‘平等兼愛’口号的人,雖然主張未必能實現,起碼他可以放低身段,與隸圉市莽之類的爲伍,說的時候是真誠的。喊出來‘民貴君輕’口号的人,不過是說了句客套話兒,虛僞的不能再虛僞了,信他的才是傻子呢!”</p>
潘陽立刻解釋道:“沒有沒有。不是羨慕你四哥過得好,是羨慕人家兩口子恩愛,遇到了大難還不離不棄,這才是情比金堅呢!”玉堂便道:“他們兩個人,在外面看起來好像還行,關起門來也是要吵的。我可是知道:每一次甭管誰對誰錯,都是我四哥先低頭,給人家賠罪!</p>
他跟咱們不一樣,是屬烏龜的,他背上那個殼子硬,都不怕壓的。我就不明白,多一個丈人,有什麽好的?若換了我,一邊的親戚的就讓人受的,再多一撥,我還不死了?!”</p>
潘陽因爲玉堂的比方,忍不住笑道:“也就是你,把老婆和她家裏親戚比作麻煩。讓别人聽見了評價不好,再沒丈人肯讓你做女婿了,以後恐怕真的要出家!”</p>
玉堂認真回複道:“有些東西真不好說:我要是看見了五年之前的自己,都要忍不住罵一句‘蠢貨’。再看見了十年之前的自己,都懷疑那是不是個腦竅淤堵的傻兒凹。你說我連以前的自己都厭煩,你叫我去遷就别人?”兩個人閑說了一會兒後,玉堂等的人就來了,潘陽也就告辭走了。</p>
中午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報信說,周昕已經從提刑司那邊回來了。玉堂立刻趕過去,詢問周昕進展道:“解同寶轉過去這些天,案子應該審了吧?那邊有什麽消息麽?”</p>
周昕皺着眉頭道:“事情有些不妙呢:不知是哪個給出的主意,劉棋那厮,把所有罪名,一股腦兒全攬在自己的頭上。</p>
肯定是那些人商量好了,想舍車保帥!官府一天沒拿住李億,這老狐狸在外面就不能閑着,就有時間上下打點、疏通關節,說不準還真能扳回這局!”玉堂聽說了這個話兒,立刻罵了一句道:“又有一個被賣了,還幫着人家數錢的蠢貨!天下之大,怎麽‘舍己爲人’的就這麽多呢!”</p>
說到這時,周昕便就提議道:“提刑司那邊,肯定有人跟劉棋通過話!依我看不如這樣試試:這件事情,你去跟歐陽通個氣兒,讓他跟歐公說一說。這件事情鬧大的話,有了顧忌,他們就不敢太過明着來!谏官的壓力,不可小觑。”</p>
歐陽修的脾氣玉堂也知道,那個老頭兒棺材闆腦筋,好心辦壞事的遭數太多。别揪不出李億,把白慶堂再害了就麻煩了!因此歐陽那一邊,玉堂并不敢去用他。</p>
眼看已到了年底了,提刑司那邊也得過節,也沒人了,一應的官司也暫時停審。後續到底怎麽樣,還是得等到節後再說,恐怕有進展得到了明春。如今相公們正忙着被上官們召見、</p>
應付上面的檢查、安排明年的事情,還得忙着打點節禮、參加朝會、宴樂之類的,根本沒工夫過問案件,現在着急也沒有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