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興替底下人氣不過,跑去與上面人理論的時候,他們絲毫不肯通融,劉營使直接就呵斥道:“龍衛左廂這麽多指揮,好兵被裁掉的多了去了,你以爲就你一家呢?單單委屈了你們第四指揮的人馬?</p>
咱們從開國那時開始算起,立過功勞的人多了。一遇到點事兒,就跑去趙官家跟前喊冤,讓照顧照顧,那一件事情都别想幹了!咱不說别的,就講捧日、天武、龍衛和神衛這上四軍,哪一軍沒去戰場上立過功,沒爲宋朝流過血?前人爲了國泰民安,把命豁出去不要了都行。眼下又不是讓你送死,一個個就慫了!</p>
我給你講,什麽叫做‘上四軍’:不是俸祿比别人高、官職地位比别人好,武藝戰力比别人強,就可以稱作‘上四軍’。是遇到危難時肯奮勇當前,爲國家分憂、爲庶民解難。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就回家去給我好好想想!”</p>
其實道理都明白:國庫空虛,百姓們供養不了太多的大軍,上面爲了節省開支,說要裁掉八萬的人馬,那麽被裁掉的就得是八萬。都是沙場上辛苦磨煉出來的,大風大浪裏,大家一塊兒蹚過來,别說指揮使不舍得,就是上面營使、廂使、軍使那些人,也舍不得裁掉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人馬,但是有什麽辦法呢。</p>
每一個被裁掉的人,上面都經過深思熟慮,難以取舍的時候多了,委屈的何止他蘇興一個!這樣做目的隻有一樣:留下的人馬,隻能是精銳裏面的精銳,力求就算裁掉了人,還能最大的保存戰力。</p>
蘇興這厮,當初上學時沒好好學,單知道偷懶玩耍了。認識的字兒雖不算少,他那點墨水,也隻夠看個小說、話本的,遇到不平隻會動粗,論口才根本比不過别人。就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爲什麽本來他這邊很有理的事兒,真正到了上官那裏,把話兒一說,理論起來,他就成了沒理的了,理都去了别人那邊。</p>
不管怎樣,上官和下面的關系,就如刀俎魚肉的一般,不管人家說什麽,底下人除了服服帖帖的聽着,還能怎地!誰還能出來起義不成?!</p>
跑了一趟啥都沒說成,對着底下的兄弟時,蘇興便覺得心中有愧。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蘇興已經将擔心自己的那片心,逐漸放大到衆人的身上,心裏面道:“倘若隻有我一個人,爛也就爛了,反正得混日子已經習慣了。若是底下跟着的幾百号人,都因爲跟着我被斷送了前程,這個責任可擔不起!我豈不是成了罪人了?”</p>
平心而論,底下的人,若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哪個願意被裁掉呢。就因爲他們碰巧兒跟了蘇興,這個龍衛軍的老末,被裁掉了更多。這一别若沒有更多、更好的出路,那麽他蘇興罪過就大了,怎麽對得起一塊兒出生入死的兄弟!</p>
這件事好像是一張大網,已經将蘇興籠罩起來,想起來就令人心内不安,睡不着覺。然而眼前不幸的事,好像完全沒辦法避免,而且時間已近在眼前了:那張裁軍的名單,不能再這麽拖下去,早晚還是得公布出來。</p>
蘇興小心翼翼的,特意選了一個下午,在所有人都在的時候,便就将裁軍的事情說了。第二批裁軍的名單,趁這個機會也公布出來。念完名字的時候,登時就有好幾個哭的,也有抱着頭不說話的。</p>
要走的人,蘇興多與了他們一些假期,再好好逛逛東京城,以後可能就看不到了。這馬上就得離開了,每個指揮的人馬,比先前更和睦起來,幹什麽都是你幫我、我幫你的,錢财什麽的都不在乎。那些暫時留下來的人,主動要求多做些事兒,騰出來時間,讓那些走的人能多聚聚。沒有人再計較幹多了幹少了,去哪兒衆人全都是一塊。</p>
除了互相幫忙以外,還有互贈禮物的,将來好能留着個念想。好幾次衆人湊出錢來,叫一塊聚聚。眼看着三月末就要到了,第二批人最後離營的時間,已經近在眼前了。</p>
最後離别的時間裏,許多相好的軍士,都三五成群地出來吃酒,籍此最後告一個别。一天的時間,有的能一連吃三五頓。吃多了互相攙扶着回來,口裏都胡亂唱着什麽,唱着唱着有時就哭了。</p>
這一日蘇興找了個空兒,把麾下所有人都叫上了,專門在谪仙樓擺席宴請,最後在一塊兒聚一聚。平時衆人說嘴的時候,巴不得跑遍了東京城,把所有的名樓都逛一逛,好吃的全都吃個遍兒,然後回去跟别人吹牛。如今真進了這座樓,這歡喜卻好像打了個折扣,沒先前那麽向往了。</p>
不到谪仙樓還不知道,來了看時,這樓裏面來往的公子王孫,身上穿的華衣美服,衆人從來都沒有見過,真的是讓人開了眼。有人便指着一個道:“你看看那鳥厮身上穿的,是拔秃了多少隻野雞毛,湊出來這麽一件呐!”還有人道:“腦袋上頂着那麽大一坨,脖子不給他壓斷喽!”</p>
樓裏面美食、美器琳琅滿目,拿起來白白觀察了半天,仍舊不知道該怎麽用,隻好瞪眼。有人一急便開口道:“破玩意根本打不開,哪趕上俺們家竹筐好使!”還有人道:“你不會用,趕緊給人家放下吧,砸碎了人家得找咱們賠!”</p>
旁邊還有個提醒的道:“你不知道這些人:他們這些開酒樓的,故意把一些假古董,擱在那放着,哄你去看。一旦你不小心砸碎了,那就完了:一開口就要幾百上千兩,你還不懂,隻好賠錢,一輩子都讓他們給坑了!”這話兒果然吓住了衆人,立刻把東西都放下了。</p>
有歌姬、舞女鼓瑟吹笙,似乎在預備什麽大宴席,見了他們都旁若無人。衆人聽了議論道:“鳥曲兒叽叽喳喳的,怪沒有意思,哪趕上街頭耍和尚好看!也不過節,好久都沒有社火看了!”</p>
這些人進來後東張西望的,見着個什麽就大驚小怪,問他個什麽話兒不好好說,一開口就是這麽幾句:“這菜一鳥盤要多少錢?提前說好,别吃完了再過來訛俺們錢!”“一雙筷子還打成銀的,老母豬戴耳環,有錢人真能到處顯擺!”</p>
“這麽難吃的值十兩銀子?俺們回家宰一頭豬,美美的吃上半個月,才值多少?這個不就是坑人麽?!”“這酒是酸的,怎麽你不賣給别人,故意端上來坑俺們?當俺們傻麽?!”</p>
這厮們大聲嚷嚷着,一句話得問好幾遍,時刻提防着被人給騙了。樓裏面伺候的那些人見了,直翻白眼,臉上被氣得扭成了一團兒,回複也沒有一個好聲兒。客人們見了這一幫人,口裏也罵:“晦氣!晦氣!今天碰上了一群赤佬,俺們這酒吃不好了!”聽見的立刻氣了要打,被蘇興及時給拽住了。</p>
雖然蘇興告訴說,叫大家全别在乎錢,隻管吃好。這麽令人緊張的宴席,實在沒法兒吃得快活,哪趕上在小腳店劃拳拼酒!因爲宴席上興緻不高,都不大說話。蘇興似乎事辦得壞了,臉上一直不太樂。</p>
看出了蘇興的心思來,有人爲了活躍氣氛,立刻站起來高聲道:“今天多虧了指揮請酒,俺們以後家去了,也不枉來了東京一場,什麽好吃的都嘗過了。回村裏一說,也能吹他個三五年,這就值了!”因這番話兒,衆人全都被逗笑了。</p>
最後的宴席吃得不好,十分令蘇興心裏不快。然而事情終難兩全:蘇興既想着讓衆人吃得高興,走時歡歡喜喜的,又嫌小酒肆花錢不夠,表示不出自己的心意。帶着來谪仙樓吃點好的,誰知道他們不習慣,這酒反倒沒吃出意境。</p>
不管遺憾不遺憾,第二次裁軍的人馬,到最後終究還是走了。雖然走的那些人,并不曾抱怨蘇興什麽,然而蘇興想起來這事兒,總覺得愧疚。送完了自己的人馬後,再去看看别人家,不用說了,人馬比蘇興都剩的多,愈發讓蘇興心裏面沒辦法平靜。</p>
等到送完了最後的幾個人,蘇興這厮也不回營,一個人坐在台階上,兩隻手支在膝蓋上,把腦袋埋在胳膊底下,心裏面不知道在想什麽。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好像有個人走過來,把手按在蘇興的肩上,又挨着他坐下來。</p>
知道有人,蘇興把頭擡起來看時,卻是展昭剛剛送完了他的人馬,回來的時候經過此處。展昭把眼睛看着前方,問一句道:“都走了麽。”蘇興也就回一句道:“走了,都走了。可能等他們走完了,就該輪到我自己了。”</p>
說到這時,蘇興似乎想起來什麽,突然把臉兒轉過來,對展昭道:“熬不下去了。我去跟上面商量商量,把人都轉給你行麽?你隻要留他們一口飯吃,比後娘強一點就行了!”</p>
聽到這話,展昭便就勸他道:“何必這麽喪氣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