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讀書人講話明白。蘇興今晚上特意跑了來,一聽說張議潮不能演,一肚皮鳥氣沒法出,正不知道這話該怎麽說好。聽見了秀才的這番言論,三言兩句的,立刻把話說明白了。在場的人裏面,許多人跟蘇興想的一樣,也被秀才的一番話兒,激起心頭的怒火來。</p>
憤怒的人群壓不住火兒,立刻便有幾個帶頭,直跳上台去,把正在上演家長裏短的傀儡給揪下來,一通拍扁,把藏在犄角旮旯的将軍、士卒的人偶找出來,強令叫演,哪個敢攔打哪個。</p>
上面已經交代的事情,水棚主人怕吃官司,哪還敢演!眼看這些人要鬧事,水棚主人急得沒法,一個勁求道:“列位客官行行好,都罷了手,小人請大夥在我家白看三天!要看什麽順便挑!”</p>
衆人都道:“老爺們别的全不要,單單就看張議潮!今晚上不演,别怪俺放火點了你家的鳥棚!”一聽見“放火”,主人急得差一點跪下,口裏面一個勁對衆人讨饒。哪個聽他?管他是主人不是主人,哪個敢攔着不讓看戲,哪個就是與衆人爲敵,隻要敢與衆人爲敵,那他就是支持靡靡喪國的敗類,那就該打。</p>
因見主人不讓步,跳出來的這幾個人,已經在戲棚裏開始打砸,出一出胸中的這口鳥氣。随着今晚慕名來看戲的人,越聚越多,知道了張議潮不上演,新來的人氣不過,也加入到打砸的隊伍裏,已經有開始搶掠的了。</p>
一看事情鬧大了,連周圍的戲棚都波及到了,立刻有人飛跑去報官。開封府差役那一頭,聽說了這件事,已經往桑家瓦子這趕來。</p>
看戲的雖多,到底是一幫烏合之衆。這厮們打砸戲棚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肯出力。一聽說開封府差役來了,剛剛聚集起來的義軍,見勢不好立刻就慫了,一窩蜂要逃。怎奈正好趕上了年末,桑家瓦子這到處是人,把道路擠得水洩不通,哪裏能閃出條逃跑的道來!</p>
這個時候,之前說話的那個秀才,發話便道:“大事不好!不能再這麽亂下去,趕緊撤吧!”立刻有人應和道:“你們有學問的人,主意都多。趕緊說說,到底咱們怎麽撤?”秀才緊急分派道:“大家全都不要亂,且聽我說!身強體壯的擋在前面,一塊兒把前鋒的差役打退,剩下的人馬趕緊撤!”</p>
經過今夜這一役,大家已經成了同袍。既然是同袍,就不能眼睜睜看着差役把同伴們捉走。所有人裏頭,韓濤、蘇興是正規軍,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打起仗來根本就不怵,誰怕他開封府那幫蝦兵蟹将!</p>
危急的時刻,韓濤、蘇興自告奮勇跳出來,加入到抵抗差役的隊伍裏面。另一撥文弱不會打仗的人,自動退到後面去。瞅準了時機,立刻就撤。</p>
爲了掩護文人們先撤,韓濤、蘇興這兩個,一人搶過來一根棍,擋在前頭,與那班差役們厮打起來。本打算解決完這撥差役,大家就可以安全撤退。誰知道友軍裏有些傻子,他們在後面商議道:“差人太多,單指望那幾個根本不行,後面的還是沒法撤!幹脆咱們放一把火,場面一亂就容易逃了!”</p>
韓濤、蘇興解決完差役,正準備招呼大家撤呢。回過頭一看,人沒了不說,居然好幾處都在冒煙,連别人家的戲棚都燒着了。才剛打跑的那幾個差役,不算什麽。因這場火,轉眼間又來了大批的人馬,除了救火的人以外,另一半已經開始拿人,正在朝韓濤、蘇興的方向來了。</p>
正所謂蚊子多了也叮死人,眼看差役們越聚越多,友軍們全都是眼乖的,早已經腳底抹油,一個個溜沒影了。友軍溜走倒也罷了,眼錯不見,就連才剛在指揮的那個“領袖”,不知道何時也不見了。</p>
沒了臂助,正規軍頓時也慌了,韓濤、蘇興害怕被捉,也就急忙跳上了院牆,一連翻過好幾道院牆,這才跳出來包圍,飛也似的逃遠走了。</p>
蘇興這厮,今晚好好地想去看戲,結果戲也沒看成,還打了一架。打架沒讨到什麽便宜,</p>
倒也罷了,讓人攆得跳進狗窩才逃出來,幹的這叫什麽事!餓了一天,屁也沒撈着。本來蘇興還要抱怨,突然聽見了一個消息,說當日在水棚鬧事的人,被差役拿去了七八個,都關了起來。</p>
據他們供說,當日帶頭鬧事的人,一共有兩個:一個高些,七尺八寸左右的身量,年紀大約有二十歲出頭。直角幞頭,帶紅抹額,穿了身湖青色修身的羅衫,圓臉厚唇,行事冒着三分的傻氣。</p>
一個矮矬的有六尺八寸,二十四五的年紀,局腳幞頭,身上一件綠色底八達暈錦襖,紫棠色面皮,眯縫小眼,長一張尖嘴,說起話來,動辄把“他娘”挂在嘴上。</p>
熟悉的人,一聽見“不到七尺的身長”、“尖嘴”、“眯縫小眼”這幾句話,就知道這厮們說的是韓濤,外人沒有這個模樣!另外那個七尺八寸、穿湖青色修身的羅衫的,不就是蘇興自己麽!</p>
蘇興立刻明白過來:那些被差役捉去的人,因見他和韓濤打架時出力,直接把他兩個當成領頭的了,哪個是領袖,那些看熱鬧的能知道個屁!</p>
因這個話兒,蘇興立刻去身上把那件湖青色羅衫給換下來,從此再不穿那件衣裳,把紅抹額也一塊兒都去了,故意打扮成風格迥異的裝束,連腦袋也重新梳理了,就怕讓别人再認出來。</p>
不單單桑家瓦子那一片,蘇興不去,一連幾天,蘇興去營裏點卯的時候,都要和鄧禹一塊同去,到晚回來,也是跟鄧禹同時回家。至于韓濤,最好是裝作當日根本就沒見面,打砸戲棚、放火燒棚這件事,就算聽見别人在議論,蘇興也一句都不肯說,也裝作從來沒有聽說的模樣。</p>
老遠在街上看見了差役,蘇興也立刻提起心來,就怕突然一聲令下,從哪沖出來一隊埋伏的人馬,然後把蘇興給當場擒住,送到牢裏。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到底這件事沒東窗事發,漸漸地蘇興便放心下來。</p>
這個時候,東京城到處都有熱鬧,蘇興哪是個能在家裏憋得住的。自思應該躲過了風頭,蘇興便忘了打砸戲棚的那件事,又出來到處溜達了。</p>
桑家瓦子那附近,蘇興暫時還不敢去,中瓦子還是敢去的。因此上一聽說鄧禹要去中瓦子看戲,蘇興立刻就跟着他走了。</p>
走到半路,鄧禹去鋪子裏買點心,蘇興一個人等着時,旁邊站了幾個閑人,正在講</p>
桑家瓦子那一場火。一個便道:“那場火燒得很不小,我聽說連趙官家都被驚動了!”另一個道:“領頭的兩個捉到了麽?長什麽模樣?是不是遼、夏派來的奸細?”</p>
說到這時,有人形容起領頭的人來:“聽說都是九尺的身材,拳頭都比飯缽還要大,臉上全都塗了黑灰,看不真切。隻看見臉上那一雙赤眼!我給你說,那一雙眼,可不一般。一看,就是吃過人肉的…”蘇興一聽見他們講,立刻把帽檐拉下來,遮住了臉。看見鄧禹一露面,立刻跟上去一塊兒走了。</p>
等到了地方,蘇興故意找了個隐蔽的角落,拉着鄧禹一塊兒坐了。蘇興幾天沒睡好覺,那戲他又不喜歡,不說在家裏好好呆着,非得跟着。瓦子裏熙熙攘攘的人,這麽鬧鬧哄哄的地方,蘇興很快就睡着了。</p>
開演不到一刻的工夫,蘇興便倚在鄧禹的身上,已睡得沉了。這厮睡着了還大張着口,口裏的氣兒一出一入的,吵得人根本聽不見聲音。鄧禹被壓得不耐煩,去蘇興耳朵大聲道:“旋風炮打過來了!”這一句話屁用沒有,蘇興連眉頭都沒皺上一下。</p>
鄧禹于是又告訴道:“醒醒,到吃飯的時候了!”蘇興幹脆翻一個身,嘴皮子好像咂吧了兩下,仍舊睡得口水流。氣得鄧禹一個勁罵:“鲶魚成精的夯貨!”虧他在椅子上巴掌大的那麽塊地方,也睡得着。</p>
蘇興倒是睡得香了,苦得鄧禹就看不好戲了。實在沒法,鄧禹幹脆從座頭上下來,想要出去走一走。鄧禹一起身,蘇興立刻就占領了鄧禹的地盤,身體幹脆都蜷曲起來,讓别人看着就難受。蘇興一點兒沒覺得,似乎他睡得更香了。</p>
從這件事上來看,鄧禹突然明白個道理:怪不得兩國交界的地方,就算是大漠、荒灘這種屁用沒有的位置,也能争個頭破血流。管他有用沒有用,先占了再說。</p>
鄧禹如廁回來時,走到戲棚的門口,突然碰見了一個熟人,忙道個喏,招呼便道:“趙巡檢多日不見了,怎麽大節下的,也有空出來看戲麽?”</p>
趙巡檢回頭看見了鄧禹,應一聲道:“趕上過節,俺們忙得三五夜沒睡。若不是爲了一趟差事,哪有空閑!”當下兩個說起話來,看趙巡檢那架勢,似乎對正在椅子上睡着的蘇興,十分在意。而且除了趙巡檢外,鄧禹還看見了好幾個常服的差役,已經在聚攏在蘇興的周圍,眼看馬上要包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