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以來,東京城衆人傳說的新文,有幾件大事:頭一件,便是藥行行老周家裕突然在遼國暴斃了,地天泰藥坊的買賣,由周家的女婿白慶堂重新接管了。因沒了行老,新一任藥行的行老,也因爲衆人一緻的推舉,由白慶堂做了。</p>
除了這兩件以外,還出了另外的一件大事:前不久,馬洪那邊上書說,這一仗雖然夏軍退了,府、麟兩地已安全了,但是有些事不盡如人意。除了苗繼宣、折繼祖等鼎立相助的人以外,還有不少人抗夏不力,甚至爲了一己的私利,對别人的求援百般阻擾。</p>
這話兒一經說起來,立刻在朝堂上惹起來軒然大波。就在短短的數天之内,輿論已經不可遏制。那些人從彈劾王世基開始,進而變成了整頓軍務、精簡冗員。甚至以歐陽修領頭的一幫人,要求趙官家撤掉宰相,重新換一個剛正、不怕得罪人的,馬上着手“精兵”這事兒。新任宰相的提名裏面,以龐籍此人的呼聲最高。</p>
這一日傍晚,都頭李清辦完了公事,正從王家正店的樓下經過。忽聽見樓上有人叫道:“李大郎,這麽晚了還忙什麽?趕緊上來吃一杯再走!”擡頭看時,卻是熟人韓濤在上面。</p>
左右李清事已經完了,今晚他又不當值。那韓濤是個消息靈通的人,很有一些新鮮的新文,上去聽一聽解悶也好。既這麽想時,韓濤便答應了上去了。韓濤見了立刻笑道:“這就對了!你韓哥把酒都給你燙好了,趕緊上來,第五間閣子進來就是!”</p>
進去看時,見韓濤那厮的桌子上,擺了幾樣新鮮的肴馔果品案酒,一個人已吃得四分醉了。見李清上來,韓濤一疊聲把酒保喚過來,吩咐他道:“李都頭來了,趕緊再去打兩角酒,别忘了再添兩個好菜!”那酒保道:“韓指揮放心,你交代的,小人肯定給你辦好!”</p>
李清便問韓濤道:“韓指揮今天這是有喜事?又遇到看重你的貴人了?一個人也吃得這麽高興!”韓濤半醉半醒的道:“貴人?貴人有!那幾個跟我處的好的,讓韓哥細細跟你講講。”說到這時,韓濤如數家珍的一般,一個個點出人名來:</p>
什麽章懿皇後的侄子、新任殿前都指揮的李璋,人家說了他一個“好”字,立刻這厮就意會了說,李璋這是看上了他,以後有可能調他到殿前司,馬上就準備重用呢!</p>
什麽章獻明肅皇後的侄孫、馬步軍殿前都虞候劉永年,人家跟他的關系多好,從哪裏倫,又是他什麽遠房的親戚,怎麽怎麽看重他。就連曹皇後的侄子曹評,跟他也拜過同一個師父,跟他有多少多少的交情。總而言之一句話:人家是上面有人的人,身份特殊,其他人根本沒法比!</p>
韓濤那厮吹起牛起來,十頭牛根本就拉不動,都沒法停下。李清胡亂聽了幾句,便沒了耐心,隻好站起來告辭道:“指揮先吃着,我那裏還有一點事。”韓濤便道:“急什麽?你一個單身,回去晚了,又不用挨什麽娘子罵,再吃幾杯!”</p>
韓濤把李清勸坐了,又給他斟了一杯酒,便說話道:“除了我結拜的兄弟曹評,你韓哥輕易不給别人斟酒,今天這是頭一遭!給個面子,再坐一坐!我有一件要緊的大事兒,還沒說呢!”</p>
李清便道:“什麽大事?你是說新任宰相的人選麽?上面人馬再怎麽調動,跟咱們也沒有多大的幹系,活兒還不是一樣照幹!”這話兒韓濤不同意,便數落道:“如今龐籍當了宰相,馬上要裁軍,怎麽跟你就無幹了?</p>
我有一個可靠的消息:裁軍這事兒,在一些地方已開始了。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就輪到咱們上四軍了。怎麽你們一個個不緊不慢的,一點也不知道急呢?!”因這個話兒,李清吃了一口酒,開口問道:“這消息準麽?指揮是聽哪個說的?”</p>
韓濤答道:“從李璋那裏傳出的消息,你認爲呢?我再給你透漏透漏:除了李璋,郝質、劉永年那幾處,也都說過類似的話兒,這件事情十成十!”說到這時,韓濤把嘴巴湊近李清的耳朵,囑咐他道:“今天這話兒,我隻給你一個人說,出去了記得别往外傳,千萬保密!”</p>
韓濤這厮,口裏沒幾件事情是真的。他說這些“小道的消息”,是“機密大事”,他告訴出來,别人必須得替他保密,也就是嘴裏這麽說說。他那些事兒,根本不就用外人傳,他自己恐怕連鄰居家耗子都告訴了。</p>
趕上了年末,來王家正店裏打酒的人,絡繹不絕,都圍在下面吵吵嚷嚷的。韓濤閣子的那個門,沒有關上,耳朵裏面全是人聲。樓裏面今天的人手明顯不夠,火家們飛跑着張羅客人,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p>
這時候李清笑了道:“‘裁軍’這事兒,上面也嚷嚷了好幾年,沒有一年是真的。</p>
今年就成了準信了?我看未必!”韓濤或許是吃得多了,在那一個勁保證道:“你看着吧,這次是真的!我的消息你隻管放心,不信你再去打聽打聽!”</p>
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韓濤說了一句道:“是我忘了!你們指揮還沒回來,就算你急,也他娘沒人替你們打算。依我的話兒,這件事趕早不趕晚,得盡早謀個出路才好,不能呆坐着不動彈!”</p>
李清問道:“你知道我一向不懂這些,韓指揮怎麽打算了?”韓濤便就告訴道:“就拿你韓哥我說吧,趁着年末,把應有的酒宴全部都請了。應該認識讨好的人,也都提前打好了招呼。單單在打點的事情上,就足足花掉了這個數!”</p>
看着韓濤比劃的手指,李清問道:“這是花了八十兩?”韓濤立刻笑了道:“說少了十倍,我足足花掉了八百兩銀子!這錢花得一點不冤:現在多去找些門路,早早把事情定好了,總比事到臨頭,兩眼一抹黑的強!你等到明年開春了再開始打算,那就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錢,什麽都晚了!”</p>
說到濃時,韓濤去李清耳邊告訴道:“裁軍這事兒,我聽說上面已有了名單,裏頭有些倒楣的,要被安排去街道司。調去那麽個鬼地方,每天的日子,天不亮領着手裏的幾十個差役,去南熏門門外趕豬進城。</p>
趕豬的差事辦完了,也不能閑着,你還得繼續出去巡街。這差事不是溜達着耍,一人分給你一塊地方,看着那幫商戶們清穢。管的松了沒人怕你,挨上面罵。管了嚴了上面誇你,嘴碎的老婆們罵你的祖宗。</p>
轄地滋事的多了,别以爲是好事兒有油水兒。鬥毆、打架的捉起來,你還不能親自管,得交給人家巡檢辦。通溝渠、查侵街這種沒有油水的髒活,全都是你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冷天暑熱的,一日不歇,罪也一點沒少遭,圖他娘個甚麽!</p>
當初撚槍握刀的手,用不着使什麽兵器了,上面發給你一個笤帚,指着它吃飯。整天爲些雞零狗碎的事兒,與他們那班商戶去拌嘴。你不想趕豬,行動要快,就别他娘直挺挺在家等着。”</p>
熟悉的韓濤的都知道,這厮口裏面沒一句正經的。他說的話,比瓦子裏說鐵騎的還讓人難信,十句裏隻有一句能聽,因此今日他說的這些,李清并沒有當一回事。節日裏事多,李清不肯在這多留,略吃了一杯便告辭走了,又剩下韓濤一個人。</p>
偏偏今日趕得巧了,坐沒有多久,韓濤又看見一個熟人。此不是别人,正是蘇興。免不了蘇興被韓濤又叫上來,也吃了一杯。這兩個都是愛耍的,碰到了一塊兒,總有說不完的話。</p>
一個便道:“你聽說沒?《抗蕃英雄張議潮》又被重新改寫了,戲也已經編好了,今晚頭一撥就要開演!你不去瞧瞧?”另一個道:“這事兒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可不今天到日子了麽!想不到隔了七八年,他們真的又出了新戲!”</p>
兩個議論起張議潮這出戲,當年這戲上演的時候,沒有一個不知道的。男女老少都聚攏來看,象棚裏烏壓壓全都是人,仍坐不開,擠得那叫一個密不透風。這出戲不知道連續演了多少場,仍舊許多人看不上,還有連夜排隊的。</p>
到了《大敗吐谷渾》這出的時候,街上幾乎是萬人空巷,但凡開口,沒一個不議論張議潮的。不單街上賣糖果的,把糖做成張議潮的模樣,小孩子一人舉着一個,滿街上亂竄,口裏喊着“殺、殺、殺”,連市井裏那些賣畫的、賣泥孩木偶的、賣雕塑木刻的,也都從中發現了商機,一個個賺的盆缽滿,街道上到處在唱《大陣樂》,真他娘的叫一個過瘾!</p>
當初張議潮抗蕃這出戲,恁地有名兒,多數人年少時全都看過,偶爾有一兩個沒看的,至少也能聽說過。蘇興這厮,之所以當初能入軍,一半是因爲當初看了張議潮的原因。</p>
當年蘇興買的木偶,在現在還有幾個在家裏,仍舊收藏得好好的,侄子、外甥都不許碰,誰碰了他就跟誰急。大戰吐谷渾這出戲,蘇興能講個三天三夜,許多情節到現在不忘。</p>
不光蘇興期待這戲,前不久玉堂也說過,這戲出來了定要去看看,好重溫童年。怎奈他四哥慶堂家裏面出事,忙不過來,因此玉堂幫忙去了,一同看戲這件事,就耽擱了。天巧今天韓濤也在,跟他同去,倒也正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