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衆人争論的時候,歐陽正在端詳着壁上的《二祖調心圖》,聞言便調頭笑了道:“人初生時,心竅純淨,耳目不聰而感應天地,及長,熏染世事,雜念叢生,與天地日遠而心不能靜,天性卻是愈來愈遠。”</p>
旁邊又有撥講道的,有一個道:“不因善存,不以惡沉,天地無情而莫不蓋載,老子之說,棄偏見而同本源,如此而已。”</p>
又一個道:“未生之時人如滴水,無形無體無礙無相,上天遁地,遨遊江海,乘風成雨,無孔不入,無處不去。一得人身如入瓶中,既爲生老病死所困,又爲七情六欲所拘。故所以說:‘還我父母未生之前本來面目。’”</p>
還有一人在議論道:“歲寒亦有松柏翠,嶺峻亦有人攀登。雛雞追逐,山林嬉戲是一樂;鷹擊長空,俯瞰山色,是另一樂。樂分大小,境有高下。武人至高不是技擊無敵,奪魁斬敵,</p>
當忠勇信義,不避生死,力挽乾坤。文人至高也不是什麽文章華美,文壇領袖,當懷濟世安民之志,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p>
“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個話兒,出自本朝儒者之口,在東京剛剛流傳起來,衆人對此有褒有貶的,不同意的便駁斥道:“五欲之樂确實不敢比初禅輕安,然而你們儒生也志大太過!不如先将現世的人照料的周全,然後再說子孫萬世!”</p>
聽見的一個反駁道:“我覺得這一句十分合理,不單合理,而且很必要:不是儒者提燈在行,萬古長夜,燈需人提。自古至今,中國曾無數次曆經患難,每一次都有文臣、武将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解萬民出水火,拯國家于倒懸,這裏面難道沒有儒聖先賢教誨的功勞?</p>
中國若沒有百年大計,樹萬世标格,與胡虜何異?以殺制殺,以暴制暴,運不過百年,未及明君恩澤惠遠而萬國歸心。先王之政,仁及草木禽獸,因其萬物皆在所治。不能說有人尚且忍饑挨餓,鳥畜魚蟲合當虐殺。哪怕于一草一木動些善念,終究發自于心。我不信處處以我爲尊自高自傲于世者,待其他人便好了。”</p>
一個則道:“萬靈來本同源,軀殼所拘,智有高低,形各有異。”還有人道:“人類自诩爲萬物之靈,于宇宙而言不過是微塵。相食貪*淫的習性不改,莫說是萬世,曆萬萬劫也掙脫不出,沒辦法好。”</p>
旁邊另有一撥在議論。一個言道:“若依我看,京焦的名聲雖然大,然而許多處錯解《易經》,謬誤亦多,當不得盛譽,衆人褒之實在是太甚。”</p>
有人回道:“纰漏之處深究可也,然不可以籍此低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四書尚且有多義多解,更何況《易經》卦中有卦,變中有變,遠非一家一義可解。</p>
昔日郭象注《莊子》,述而廣之,令愚鈍如我輩得窺之經典奧妙。京、焦之言令我茅塞頓開得法而行,好比盲人得杖,遠途易行,這便是得,豈不比那尋章摘句挑正缪更有益處?更何況大法無法,大道無言。萬物行而不滞于形,強将文字解宇宙,則纰漏謬誤皆不能免。公若隻等有人作萬無一失之書取而讀之,怕隻怕這等書至死難覓。”說到這時,衆人一哄都笑了。</p>
附和的道:“《楞嚴》七處征心,皆非所指。法外不能求,不在身内。不着于不形,不開不閉,不随物合,亦不在塵根無所着處。大概真法隻可以引悟,不能直指。”有人又道:“有人以尋章摘句爲能事,斷章取義,駁而自喜。自居以陽春白雪,自诩爲高雅難和,實則自行建起空中樓閣,自絕于民。</p>
上不能治經典以教後人,下不能肅法紀而治民風,也隻好蒙頭伏案,專事雕蟲。有人讀書,粗解大意,微言易通。以教化萬民爲己任,開智止邪于未形,此兩者何可取之?”</p>
聽見的有人笑言道:“有的時候,太過于尋章摘句挑纰漏的,并不是因爲他學問多好,能挑出錯來,而是他根本沒跨過人家的門檻,更不要說登堂入室,書裏講什麽,根本他就沒看懂。</p>
知道一點點道理了,就把這道理到處亂用,将所有不合的都認成是僞作,亂駁一通。明白的一看:這說的根本就不對路,是嘩衆取寵!”</p>
當下衆人議論一通,數内有一個便問道:“人齊了麽?怎地不見李蛟來?明遠不是說請了他麽?”韓煦言道:“李大哥沒來,前幾天就帶着人回延州了,你見他有事?”</p>
那個人跌腳惋惜道:“可惜!可惜!當初官家在集英殿設宴,這位李提轄了不得,當衆批評官家說,當初不應該跟蕃子求和!讓官家當場下不來台不說,把朝廷的重臣也好一通臭罵!你想想看,滿朝文武,哪個有膽能做到這樣?偏偏人家就做了!</p>
雖然我人沒能去,沒親眼看見,單聽一聽就覺得痛快!我今天正想要認他一認,誰想這厮已經走了!”衆人聽了,都指着他大笑。</p>
歡娛總嫌日短,愁苦卻恨日長。快活聚了沒幾日,又到了韓煦該走的時候了。玉堂一個勁挽留道:“你這次一走,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明遠怎麽不多住幾日,故友還都沒見全,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p>
韓煦便道:“早晚也是要走的,你我交往了這麽久,一輩子都是知己兄弟,哪裏分咫尺還是天涯?更何況三哥病重,我不放心。正好這一趟去麟州,也順路去太原看他一看。你放心:去了麟州,閑時我便寫信回來。”</p>
不說兩個人依依惜别。那玉堂在東京,先是拜會了東京的各處舊識,又停了十四五日後,玉堂這才準備了禮物,叫小厮清雲在後面提了,往四哥家趕去。幾年不來,四哥家還是老樣子,一應的布置都沒換。門首司阍的見了玉堂,忙向他施禮。玉堂這厮看也不看,徑直就往東跨院去了。</p>
今天也不知怎麽了,偌大的院子靜悄悄的,一個扈從也沒有,屋内隻四哥和嫂嫂在裏面閑話。玉堂才待進去時,忽聽見裏頭正講他。</p>
隻聽見那個娘子道:“四郎也莫說奴家挑理,老九有本事鬧了西軍,敢從夏樞密刀口下奪人,把拉他的軍使也打了。這種前無古人的事情,他做了便罷,接着又來了場大鬧東京,整個東京城都驚動了!到底他想要做甚麽?!</p>
再這麽下去,天知道哪一日又闖出禍來,連我這個做嫂嫂的,還有底下的孩兒們,全被他連累到發配充軍!官人隻知道做買賣,其他事從來不聞不問。東京城人人都知道了,你還木頭一樣的這麽問:‘這事準麽?我的兄弟我知道,雖淘氣些,品性不壞,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哪一日他殺父弑君了,你也是呆雞似的一萬個不信!</p>
幸而這一次趙官家寬德,沒追究咱們,夏樞密心裏怎麽想,難道不介意?咱們家買賣行市大頭還指着人家哩,官人如今全不管,反倒叫我去調和,銀子花了無數。若隻是今日得罪了夏樞密便罷,明日再得罪了張宰相,李參政,咱們家的這點家私,也就盡了!”</p>
也不知四哥那頭說了些甚麽,隻聽見嫂嫂複又道:“他是有俸祿,他那點俸祿,自個花了都不夠,早周濟人了。隻道他拿去結交貴人,将來也好長進些,我們面上也都好看,誰知道全拿去與配軍強人結了義氣。當初我說了多少次,有一個聽麽?你們就這麽慣着吧,都由着他,将來也叫孩兒們學去,卻不是耍!”一聽見嫂嫂話不好了,四哥那頭忙又陪話。</p>
娘子遂道:“我做嫂嫂的受一點累,倒也罷了,隻怕人家不領情。他不說‘氣性相投,仇敵反叛亦可以尊重;話不投機,至親骨肉也不相往來。’真管的嚴了,親嫂嫂也就成了仇敵,可能就‘不相往來’了吧!這話要是讓别人聽了,不會說兄弟年輕不懂事,反倒怪做哥哥嫂嫂的不調教,壞了祖上的門楣家風!”</p>
玉堂在外面聽了一陣,沒等到裏面人說完呢,這厮已經是怒氣填胸。索性連四哥他也不見了,一甩手就走了。玉堂腿快,清雲小厮抱着東西,一溜小跑才攆上他,兩個人一塊兒就出了院門。隻見那玉堂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便上了車兒,往别苑趕去。</p>
清雲懷裏面抱着禮物,惴惴說道:“按理這種事我不該說,爲主人好時,小底仍舊要說上兩句。主人不如趁老祖母尚在,有她做主,先分了家,置辦一些買賣行市,以後自己就單過吧!萬一老祖母有個山高水低,幾個哥哥先不說,哪個嫂嫂不是厲害角色,豈能容你?那時候反而苦了主人。”</p>
聽到這時,玉堂立刻說他道:“你這些話,以後别說了。今天聽見的這些話,跟任何人你都别再提,也别說今天咱們來過,知道了麽?”因見玉堂說的嚴肅,清雲立刻滿口答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