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沒有樂多久,四個人在一塊說話時,都發覺出來一件事情:有些東西,已變得跟先前不一樣了:張亢本來到這裏是勾管府麟,因沒人敢來,一路上就這麽幾個伴當,四個人總覺得,張亢沒了他們不行,一路上嘻嘻哈哈的,由着性子耍滑偷懶,也沒人把張亢當成個上官。衆人因張亢折騰人,背地裏管他叫“剝皮員外”。尤其是張瑞的那張嘴,背着人時,專門講一些“張亢觸牆成八字——端是頭肥牛”這樣的典故,惹得衆人哈哈大笑。張亢那厮也知道,并沒怎樣。</p>
如今到了這個地方,知道了張亢是過來做官兒的,村裏人捧他,巴不得都來讨他的好兒。他說句話,那些人從上到下都服服帖帖的,比這四個人聽話得多。他們是府州當地的邊民,見過的多了,殺過蕃人,死都不怕,吃苦算甚!跟他們一比,張瑞、孫柯他們幾個的這點能耐,立刻就微不足道了。</p>
張亢因爲村裏人聽話,又腿腳勤快,遇到事需要安排人時,立刻有好幾個都跳出來,争先恐後要求去做。因此張亢有什麽事兒了,就更樂意安排那些人了。這還沒到府州呢,就這樣了。再照這個樣子下去,四個人以後怕要遭冷落。</p>
還是古人說的好:玩笑歸玩笑,立規矩是爲了大家好。沒有規矩,近便人因爲仗着親熟,在上官面前沒大沒小的,不分尺度,總讓人覺得不安穩,辦事不牢。這事好比小路上人少,怎麽個走法随你的便。若人多了,東京通衢那樣的大道,不按照規矩胡亂去走,弄不好就能被擠死了。</p>
覺察到危機,四個人商議起來時,一個孫義便說話道:“要不,咱們也别睡懶覺了,明天都早起,手腳也都勤快點兒,出去找一點兒活幹幹,再這麽下去,大山、小山那兩個崽子,都能頂了咱們的位置!”</p>
這話兒張瑞不愛聽,說他便道:“雖然有那麽一點道理,你也别太滅自己的威風!大山、小山那兩個崽子,就是村裏的毛孩子,他們做事,還真能比咱們幾個強麽?要讓我說,咱們要幹,就幹點村裏人學不了的!”</p>
這話兒引起來衆人的興緻,圍過來聽時,隻聽見張瑞繼續道:“一塊兒跟蕃子們待了幾天,不一樣的地方,你們也都看見了,就沒有什麽長進麽?”</p>
張瑞這話兒衆人不明白:捉弄俘虜有什麽長進!就那幾個東西,他們煮飯、燒茶的滋味,也不見比别人好多少,甚至還更差。讓他們幫忙燒幾次火,還比别人更費柴!其他的更沒有好處了。還能是知道用柳條怎麽個抽法,能讓挨打的身上更疼?</p>
因爲衆人不開竅,張瑞幹脆實說了道:“那厮們說話常用蕃語,你們沒發現?他們常說的那幾句,我都已經能懂了!這幾天閑着,我突然琢磨出一件事兒來:咱調教俘虜、順便跟他們學個蕃語,這本事弄好了吃一輩子!”</p>
這麽說衆人就明白了,張瑞的提議,其他的幾個也都贊成,議論便道:“這話兒不錯!别說技多不壓身,以後張相公問起來,咱們也不是都閑着在耍,還是在幫他做事呢!”說到這時,有人便道:“滿村都忙活,就咱幾個人吃飽了就睡,也确實耍得不自在!要不咱們也别睡了,也跟着出去找個活兒幹幹,省的讓别人背後罵懶漢!”</p>
“懶漢”這個詞兒,張環這厮不愛聽,分辯便道:“其實我根本不算懶,就因爲跟張瑞待久了,你們兩個也跟他學,被帶得壞了!”</p>
漸漸的孫柯、張瑞、張環、孫義這四個,也不整天躺着睡懶覺了,同村裏人一樣,也白天一塊在打麥場上操演,到晚跟他們一道巡哨。</p>
這日孫柯正巡哨時,正好見張亢在打麥場上練習騎馬。之前村裏有俘獲蕃人的馬匹,張亢趁着這幾日不忙,立刻就着手練上了。怎奈那匹馬不好調教,張亢不知道摔了多少!也就是張亢這個厮,肉多,有肉墊着摔一下不疼。已經掉下來這麽多次了,他還敢繼續往馬背上爬。</p>
此時張亢滿身的汗,正練習讓馬匹繞着圈兒跑。然而那匹馬不聽他的,腳步總亂,讓往左總是不邁左腳,而是率先踢出來右腳。孫柯見了忙叫他道:“相公拽住左邊的缰繩,腿要夾緊!”張亢聽了話照做時,那匹馬隻管馱着張亢,來回兜圈。眼看着張亢又要挨摔,孫柯立刻趕上前,替張亢把他缰繩拽住了,然後他讓張亢下馬,孫柯親自要試一試。</p>
這頭孫柯踏上馬蹬,一翻身便就上了馬背,先是來回跑了幾段,熟悉一下這馬的馬性。因磨合得不錯,孫柯就拽緊左邊的缰繩,讓馬往左跑。孫柯繞左跑了兩圈,然後又拽緊右邊的缰繩,重新試了兩圈右跑,兩圈下來,還算不錯,這馬腳步都沒有亂。</p>
等到孫柯下了馬來,張亢誇獎他一句道:“不錯,多少還能有點兒用處。”因張亢問,孫柯之前騎過幾年的馬,回說已經有四五年了。話一出口,孫柯便已經後悔了:他會騎馬,先前看張亢摔成那樣,孫柯也裝作不懂馬,跟其他幾個人站在一塊兒,在背後捂住嘴偷着樂,都不肯上前幫個忙。</p>
爲免尴尬,孫柯立刻便轉了話,讨好便道:“相公事忙,幾日不見了!你看俺們最近怎樣,也還行麽。”張亢遂就誇一句道:“阿,看見了,可知朽木到了時候,也可以雕。”這頭孫柯正樂時,張亢又道:“如今你們早上洗漱,還吩咐村童去打水麽?”</p>
孫柯立刻回他道:“怎麽能呢,相公你還自己還去河邊洗呢,我們怎麽好吩咐别人。”張亢又道:“你們貓戲耗子似的捉弄戰俘,小心叫耗子咬了貓的鼻子。”孫柯連忙回他道:“沒人戲弄。看着是玩,俺們其實是在忙正事兒,在跟着他們在學蕃語呢。相公不信,去問張瑞。學好了蕃語,也是爲了将來能幫你。”</p>
孫柯這厮,和張瑞混在一塊的時間久了,也學得油嘴滑舌起來,互相之間就不學個好。都跟了張亢這麽久,沒一個稍微像他的,還是那句話說得有理:真的是學好三年,學壞三天。</p>
張亢那邊又開口道:“你們跟着劉二哥,好好在這村裏待着。我不在的時候,休要像以往那般偷懶耍滑,丢了咱們濮州的面子,讓邊人笑話。”</p>
因張瑞納悶,兵荒馬亂的不安全,這幾日沒聽說外面有仗要打。因孫柯不知道張亢要去哪裏,問爲何不帶上他們一塊時,張亢遂道:“有消息說,夏軍将連通府、麟的堡寨殺光,如今已經集結大軍,一塊兒圍攻府州去了,此番我要趕往府州。”這話把孫柯吓着了一跳:倘若府州被重重包圍,誰還能進去?</p>
張亢遂道:“一看你就不明白:正因爲夏軍大部的人馬,已經去包圍了府州城,别處隻有少量的人馬,才一路上可以不用擔心。這裏與府州相距不遠,就算路生不好走,單騎兩日也足夠到了。等到了府州安頓下來,我派人過來接你們。”</p>
孫柯不同意張亢冒險,于是替他出主意道:“騎馬我熟,我打頭兒先去了府州城,到時率人過來接你,不也一樣?”張亢遂道:“如今府州的情勢,不容許人馬出來接人。不是我不放心你們。你進去了,外面蕃人警惕起來,以後再進人可就難了。”</p>
因聽說張亢要離開劉家村,單騎去救府州城時,不單村裏面劉二哥,連裏正、耆長都不同意。若他非去,身邊必須派人跟随,外面兵荒馬亂的,不能就這麽一個人去了。張亢自有他的道理:單騎一個,路上縱然遇到了蕃軍,他們一時也不易覺察。人數多了,太過明顯,反倒危險。</p>
張亢那厮一力要求,别人誰能犟過他?沒奈何隻能随他去了。走時張亢特意囑咐,叫衆人将張亢已去了府州這個話兒,休要說與外人知道,對外隻稱卧病在床,不方便見人。</p>
那頭張亢收拾好了,囑咐了衆人幾句話,單騎就往府州去了。因怕在路上不安全,張亢從村裏面出來的時候,将身上宋人的衣服脫了,換上了一身蕃軍的裝扮。在村裏的這些日子,張亢這邊也沒有閑着:跟着那幾個投降的蕃人,稍微聽懂了一些蕃語,簡單的也會說兩句。隻是張亢口裏的蕃話,帶了一股子濮州腔,說出來害怕能露了餡,因此張亢輕易不講。</p>
從劉家村到府州一路,怎麽個走法,張亢從地圖上看過多遍,早就已經記熟了。一路上疾馳,沒兩日就到了府州城附近。</p>
張亢老遠往府州城那邊看時,城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夏軍的營帳,将府州圍得鐵桶也似。張亢沿着府州城轉了一圈,沒有一絲兒出脫的空隙。張亢仗着身上穿的是蕃服,又膽子大,自己就混進了夏軍裏頭。</p>
在人群裏穿了兩個來回,幸而張亢懂得幾句蕃話,遇到事時,就那麽用點頭、微笑跟别人對答,倒也沒露餡。這一次雖沒有進得了府州城,到底張亢把夏軍的底細,大緻都摸得清楚了。眼看到晚了,夏軍馬上要換班夜巡,這個地方不宜久留,張亢遂又從人群裏摸出來,暫時去旁邊樹林裏歇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