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石介去世後不久,這邊尹洙又患病在身,家人請醫診治時,藥石罔效,完全沒有好轉的迹象。如今變法都已經失敗,故人離散的不少了。尹洙自己不怕死,也認爲一生俯仰無愧。于今想來,隻有在水洛城那件事情上,當年處理的太不好,讓新黨内部開始了争執。這個時候再提起來,什麽都晚了。</p>
如今尹洙隻有一個心願:他死後的墓志銘,想讓範仲淹幫忙撰寫。韓琦、歐陽修這兩個,尹洙也各請了他們的文章。</p>
仲淹此時在被貶途中,知道了尹洙的囑托,幫他寫了墓志銘,改得讓他滿意後,又請尹洙來身邊治病。怎奈病中之人,長途往來奔波不易,也隻好罷了。</p>
如今新法已徹底失敗,之前阻擾新政的人,夏竦、王拱辰這幾個,立刻被筆誅口罰起來。夏竦在官場上浸潤多年,對這些早已經習慣了。隻要沒有太大的損害,對這些流言就不上心,由他們罵。</p>
王拱辰因爲被衆人罵,心裏面十分不平說,他本人就是寒門出身,知道平民的難處,怎麽不想讓百姓變好!隻是事情沒那麽簡單。</p>
他們主持變法的人,裏頭大多數出身富貴,根本不知道底下的事:上面有了惠民的新政,往下施行,主管的害怕做錯了擔責,往往把自己摘出來,一股腦兒全推給下面人去做。</p>
下面那些厮去做事,他們能有什麽度?往往一弄就整成極端,要麽就借機弄好處。上面定好了三兩的份量,到底下他們能加到千鈞。以前在苦苦維持的那些,可能一下子就被壓死。</p>
國家這麽大,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新政施行得不好,受害的可不是一行兩行的,更可能是一條鏈上的全部被摧毀。</p>
而且有些事還經常變。蕭規曹随這種事,十個裏頭夠嗆有一個,百姓因此倒更受害了。趁着還沒有造成大害,及時刹止有什麽不好?</p>
如今傳出來流言說,王拱辰與呂夷簡兩家結黨,故意整垮新黨的人,對此王拱辰不承認,宣稱絕對沒這回事。</p>
對于王拱辰那些話兒,好多人全都不認同:新政施行,并沒對百姓造成損害,就憑減賦稅這一條,百姓人人都覺得可惜。而且王拱辰也算不上寒門:他十九歲就做了狀元,貧寒的日子才過了幾年?憑什麽就能代百姓說話?</p>
王拱辰是已故宰相薛奎的女婿,他本人又是禦史中丞,他算是哪門子的“寒門”?遇到事了,馬上記起來自己是“寒門”,躲在“寒門”的盾牌底下,射箭不到,兩邊的好處還都能得,還真是一個好托詞!</p>
至于“一弄就整成極端”的話,用來說明變法,根本就是托詞狡辯:之所以之前的改良會變成那樣,是因爲有些人施行惠民新政,隻是爲了圖功勞,對下面監管又不嚴,隻要把事情派下去,事兒就算了了,完全不顧效果如何。再加上反對的從中破壞,還有些從中撈好處,以至于此。故意把罪責的源頭,問到惠民新政的頭上,根本就是南轅北轍。</p>
這一次範仲淹、富弼主持變法,是真的想要辦實事兒,根本不似先前般敷衍。别的不說,凡是有可能引起的紛争,隻要讓上面知道了,範相公立刻就親自過問。之所以這般殚精竭慮、嘔心瀝血,不就是怕下面的人掌不住火候,讓新政中途失控了?</p>
所有十項施行的時候,全都是小心翼翼的。遇到未曾預料的難事,衆人便立刻修葺、補充,相公們從來都沒有冒進。</p>
如今不管衆人如何争論,到底新政已結束了。自新法以來幾年的時間,世事變化的太多了。這一日仲淹突有所感,遂作了一篇《嶽陽樓記》,其中有幾句這麽道:</p>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爲,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p>
通常于做事的人來講,隻要把天下的同道聚集在一起,一塊兒扶危拯堕,引車出濘、最大程度上補苴罅漏、救拔萬民,那麽這事就做的值。可惜的是:不是衆人在變法事上沒這個能耐,卻一頭栽在别的事上。</p>
于入世投機的人來說,隻要抓住了一個機會,能爲自己撈好處,然後借勢扳倒仇敵,那麽這事就做的合适。然而于一個國家來說,做一件事,天時、地利、人和這些,湊齊不易,全不能少,有些機會一旦失去,再來就難了。</p>
這個時候,呂夷簡突然病重了。當初呂夷簡罷相之後,以太尉緻仕。官家趙祯親去府上探病,不令夷簡下拜以見,親自扶着他坐在面前,叫好好養病,待病愈之後,許多大事還需要解決,還指望他出來治世呢。</p>
呂夷簡道:“老臣爲相一生,最後未能爲陛下解憂,甚至還留下來許多纰漏,實在是憾事。”兩個說到朝廷事上,将來的大事,需要解決的不少:頭一件,是宋夏之争這件事。</p>
夏人那邊,張元力勸元昊攻夏,所得之地,由漢人守之,富貴功名、衣食嗜好皆如所願,然而元昊始終對漢人有疑心,并未采納,可知他無吞土之意。照這樣看來,宋夏之間早晚要和。是怎麽和,議和的條件怎麽提,是一件事。這一件事應該怎麽弄,長遠來看,對邊民不是一件小事。</p>
第二件,宋夏争戰日久,邊上增軍太快,國力損耗得太多,各地不堪賦稅,起事的不少,将來平亂是一件事。若是隻管率軍去平叛,隻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裁軍這事早晚要做,四處的匪患,該招安還是該平叛,到時還需要仔細琢磨。</p>
第三件:遼人先前借着宋夏兩邊局勢緊張,命耶律宗元與遼将蕭惠屯兵邊上,索要瓦橋關南十縣地。因索地不成,遼人又幾次三番要增歲币。因此上宋人興建大名府,禦遼南侵。倘若宋、夏兩家和好之後,遼國那邊,恐怕不能袖手旁觀,将來局勢必然有變,這件事不得不早做準備。</p>
第四件,範仲淹是個有才能的,除了政績不少外,在軍事上面也很有見地。他那些策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着手重點,同時也可以深耕細作。在大事上面能穩拿輕放,小事裏面能兼顧大局,更要緊他不因人廢言,是個有長遠心的人。因此呂夷簡建議說,希望把範仲淹再提拔起來。</p>
因範仲淹曾經屢次反對夷簡,如今呂夷簡重病将亡,卻向趙官家推薦他,官家心疑,以爲是呂夷簡故意試探,夷簡遂道:“那人是真爲國家着想,何況老臣也确有疏失,他發現了,爲盡職責正應該提醒。”</p>
趙祯心裏面感慨道:“當初先皇在世的時候,詢問宰相呂蒙正,他家子侄誰堪重用,呂蒙正回道:‘老臣膝下雖然有七子,七子皆不堪大任。唯有我侄呂夷簡,有宰相之才。’今見果然!如今呂公托付後事,以大局爲重,是個心系天下的人。”</p>
最後說到繼承事上,一旦呂夷簡去世後,到底誰可以繼任相位,趙祯重新問呂夷簡。夷簡遂道:“若論谙熟古今、斡旋補綴,知人善任,選拔人才,夏竦是一個可用的人。”話說得多了,呂夷簡漸漸便有些精力不濟,趙官家遂就告辭,叫老宰相好好養病。将來身體痊愈之後,許多事還需要他多多過問。</p>
自官家探望呂夷簡之後,才過了三天,突然呂府就傳出來消息,道呂夷簡病故,亡年六十有六。官家趙祯得到訃聞,立刻悲聲痛哭道:“如今國家失去一柱,還有誰能爲朕分憂,憂國忘身如夷簡的!”</p>
歐陽修因聽說呂夷簡臨終之前推薦夏竦,遂評價道:“呂坦夫當初推薦王随、陳堯佐,将中書翻爲養病坊,實在是位在己下方肯薦。如今他又推薦夏竦,豈能有好事!”</p>
歐陽修心直口快的一個人,趙官家知道他的脾氣,一向是待之以寬的,然而呂夷簡人已經去世,他口裏說出這個話來,惹得趙祯十分不喜。</p>
衆人不知官家的心思,身後評價呂夷簡的,褒貶不一。也有人說呂夷簡之所以臨終之前推薦夏竦,是知道他子侄、門下諸多人等,都不是夏竦那厮的對手,故意說出這個話來,是爲了賣給夏竦一個人情,免他将來責難子弟——這算珠打得着實不賴!</p>
爲了堵上衆人之口,趙官家特意命禁苑中爲呂夷簡服喪發哀。趙官家一連辍朝三日,下令一應恤典從優,追贈呂夷簡爲太師、中書令,賜谥“文靖”。</p>
石介事後過去不久,夏竦被貶。如今呂夷簡病故,趙官家重新召夏竦還京。恰逢此時,龐籍在延州又患了病,病勢似乎不輕。夏竦得知龐籍患病,遂親自到延州來探望他。</p>
龐籍因爲夏竦來看他,遂就叫請。說話起來,龐籍這病,延醫問藥了多時,遲不見好。龐籍因此上有些洩氣,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夏竦遂就寬慰道:“我看你的氣色,遠遠不到那個地步,何必如此沮喪呢。”夏竦那厮,經史、百家、陰陽、律曆、醫蔔、釋老種種之類,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的,他對醫術上也有些見地,遂親自與龐籍寫下藥方,叫重新吃,必然包好。龐籍遂就謝了。</p>
夏竦勸道:“醇之寬心,你按我的方子吃,這病不日必然就好了。将來你還能做上宰相,許多大事,還需要着落在你身上辦呢。”龐籍聽見了遂笑道:“恩相說笑,微末之人才識俱淺,我何德何才能做了宰相!”</p>
夏竦遂就說他道:“我遭貶在外,已不是什麽‘恩相’了。”龐籍遂就笑了道:“如今呂夷簡病故,官家重新召恩相回京,可知今番要重用了。聽别人說,呂夷簡病故之前曾推薦恩相,官複原職是早晚的事。”</p>
夏竦回道:“呂夷簡病重之時推薦我,是他自己怕得罪人,指望着将來裁軍這件事,好讓我辦。其實爲了國家事上,這麽些年來我得罪的多了。我倒是不怕得罪人,怎奈官家那人心軟,犯錯再大亦不肯殺,隻是被貶。過上幾年别人一提,重新又就調回去了,如此行事,衆人之間爲防積怨,互相都不敢得罪得太深。</p>
然而裁軍這件事,必須要雷霆手段才辦的成。若裁軍這件事由我主持,這麽大好的機會,朝中對敵如何肯放過?免不了他們出來掣肘,這事還是辦不成。長遠看時,還是将來你做了宰相,辦這件事,然後才成。”</p>
夏竦在朝中這些年,政敵太多。什麽事情可以辦,什麽事情還不多火候,暫不能辦。什麽可以辦得成,什麽必然不成功,他自然知道。既然如此,明知道樹起個靶子來就有人打,然後必然不成功的,沒必要再去浪費人力物力,還是等到合适的機會,交由妥當的人好了。龐籍這人政聲不錯,敢于誅殺,風評又挑不出他的錯來,裁軍事上,他是最好不過的人選。至于夏竦自己麽,還是做些修橋鋪路、治理水患之類的事,就這麽度此餘生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