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拱辰愈是行事詭秘,愈怕人發現,愈是引起了夫人的懷疑。爲了釋疑,夫人立刻派了兩個丫鬟,緊緊盯住了書房門口,有動靜時,立刻來報。</p>
丫鬟們按照夫人的吩咐,在書房門口盯了多時。怎奈王拱辰做事細,書房裏衆人商議的聲音,在外面根本聽不到。好容易等到他們說完,往外面走時,這才聽見了幾句話兒。</p>
不知道誰嘴裏說了句道:“今夜一戰,必能将新黨一網打盡,必将不負呂公所托!”丫鬟聽了這句話兒,立刻飛跑去向夫人上報。</p>
薛家的這個三女兒,一向與二姐的關系不錯,既然探得了這個消息,立即将此事告訴了姐姐。那頭薛夫人得到了消息,心裏面十分懷疑說,把新黨“一網打盡”這話兒,十有八九,指的是蘇舜欽今夜的宴會。隻是沒得到确切的消息,這件事情還不太肯定。</p>
正琢磨間,一看歐陽修要出門,薛夫人立刻便過來阻止了。薛夫人以“母親生病”爲緣由,今夜不準歐陽修出門,要他一塊兒回娘家探病。歐陽修一聽見丈母病了,立刻轉頭喊兒子,讓長子代替他自己,去外祖母家探病去。</p>
誰知道家人提醒道:“主人難道忘了麽?因爲探病,公子昨天就過去了!送他的車兒,還是你親自吩咐的呢!”歐公當着夫人的面兒,一聽見這話兒就尴尬了。做女婿的爲表關心,歐陽修立刻親自動手兒,幫忙把禮物往車上搬,今晚還有大事要幹呢,得趕緊把夫人送走了,他也好走。</p>
薛夫人道:“今天難得我回家一趟,相公不跟着我一塊兒回麽?”歐公回道:“今夜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與蘇子美有要事要商量。”夫人便道:“你們同僚經常見面兒,不就是一個筵席麽?怎比得母親身體重要?”</p>
夫人才剛說的是什麽,歐陽修似乎沒聽全,此時心裏面隻有新政。昨天跟蘇舜欽商議時,兩個已經達成了共識:最好的結果,自然是說動了趙官家,把範仲淹、富弼再調回來。</p>
其次是他們回不來,新政也不能人走政息,最好是說動新的宰相,把新政繼續進行下去。最壞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進言的全被貶黜掉,新政從此就罷休了。被不被貶倒在其次,隻要新黨的人還在,這件事就得有人去阻止。</p>
對于薛夫人才剛的話兒,歐公到底回複了什麽,連他自己都記不太清。見歐公敷敷衍衍的模樣,那頭夫人已不樂意了,不滿便道:“聽說爲了讓你們盡興,蘇子美在今夜的筵席上,專門請了幾個名妓。相公之所以這麽急,恐怕不是爲商議事情,難不成是爲了那幾個名妓麽?”</p>
一聽見這個,歐公立刻保證說,他隻關心國家大事,對什麽“名妓”不“名妓”的,他沒有興趣,絕對沒有這回事兒。夫人口内不信道:“聽别人說,當年錢思公在洛陽任使相時,有一次做東宴請賓客。相公因爲私會名妓,耽誤了時間,被當衆罰了首《臨江仙》,什麽‘水精雙枕,傍有堕钗橫’,難道這也是沒有的事?”</p>
夫人越說越生氣,直接不滿哭訴道:“你這麽着急要趕去赴宴,肯定又想着趕赴‘水精雙枕’之約去了!”</p>
因爲頭一次看見夫人動怒,家裏面上下都吓住了,隻有歐陽修臉色未變,仍舊是一臉疑惑的模樣,口裏面隻管這麽問:“什麽‘雙枕’?趕緊讓他們去找找,帶着一塊兒送過去!治病也要用枕頭嗎?方才你說的是什麽?!”</p>
才剛夫人的那些話兒,歐陽修根本沒聽進去,幹脆是一問三不知,一幅神遊太虛的模樣,看着就氣人。夫人與歐陽修指兩條道兒:第一個便是前去赴會,隻要他走了,第二天就要一封和離書,将事情鬧到開封府。第二個便是不會赴會,跟夫人一塊兒回娘家探病。到底應該怎麽做,薛夫人讓歐公自己選。</p>
正在鬧間,突然外面傳來了消息,說趙官家已經決定了說,叫杜衍任宰相,賈昌朝任樞密,叫陳執中任回來任參政。</p>
歐陽修近日遇到的事情太多,富弼、範仲淹那些人一走,東京這邊領頭的人,隻剩下歐陽修一個人,所有的事情全都來找他。歐陽修實在太過忙碌,家裏人與他說幾句閑言,三句話能記住一句半,就算是好的。經常是前面說了後面就忘了,要麽就幹脆沒聽見。</p>
一聽見有關朝政的事兒,這厮馬上兩眼發光,立刻他就記住了。一聽說杜衍要任宰相、賈昌朝要任樞密使,歐陽修當即就認爲事情不妙:這幾個老頭子一上來,新政馬上該結束了!</p>
當初花了那麽大代價,好不容易熬到了現在,衆人施行的新政,已經見了些成效了,讓他們這些人回來一弄,一切又得恢複原狀,這麽長時間都白幹了!</p>
一想到這個,今夜蘇舜欽那邊的宴會,歐陽修就顧不得過去了,今天晚上的時間,他要趕緊寫一個劄子,反對重用這幾個人!</p>
在書房裏奮筆疾書的時候,夫人才剛說的話,才被歐陽修想起來。說起來歐陽修這個夫人,是當年歐公被貶夷陵時所娶。一個宰相的嬌女,自願嫁入那麽個窮家,跟着他一塊兒住竹寮不說,連菜蔬供給都經常不足,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事。</p>
當初薛夫人被養在深閨的時候,因爲父兄的原因,就讀過歐公不少的詩文,對歐公的主張一向贊成,是個極力支持他的。她爲人也一向賢良通達,是可以跟他共甘苦的。</p>
今天不知道怎麽了,薛夫人突然就胡攪蠻纏起來,這讓歐公十分納悶。歐陽修十分懷疑說,之所以夫人這麽鬧,必定是在外面聽說了什麽閑言,被蒙蔽了。</p>
爲澄清“水精雙枕”,歐公想立即寫上一篇文章,特别解釋這件事兒。怎奈今夜時間不夠,什麽“和離”不“和離”的,等過兩三天忙完了再說吧。</p>
一夜就這麽過去了。本來薛夫人還認爲說,隻要把歐陽修拖住了,蘇舜欽那邊人不齊,就沒法聚會。誰知道薛夫人留神打聽時,已聽說蘇舜欽主持的那個宴會,除了歐陽修之外,人都齊了,還一切順利,根本沒什麽生事的人,對此姊妹倆才放了心。</p>
誰知道事情并沒完:次日一早兒,太子舍人李定這厮,告發蘇舜欽和劉巽兩個,私自變賣進奏院廢紙,用這筆錢宴飲聚會。非但如此,而且他們還拿了這一筆公款,召了兩個名妓來取樂。文人聚飲本不是大事,尤其像這種熱鬧的場面,召幾個名妓也不是個大過兒,</p>
然而有人不這麽看。</p>
禦史台王拱辰彈劾說,蘇舜欽身爲監進奏院,私自變賣進奏院廢紙,濫用公使錢招妓這事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進奏院的廢紙非比尋常,蘇舜欽私自就這麽買了,有監管不當,洩露國家機密的嫌疑,一旦消息被敵國竊去,那麽後果就嚴重了!處在這種重任上,蘇舜欽居然玩忽職守,難說與敵國沒勾結,這一件事情必須要徹查。</p>
本來衆人還以爲說,蘇舜欽已經嚴控了來往的人馬,呂黨一夥人想扳倒他們,找不到空隙,自然就沒有機會下手了。誰知道王拱辰這個厮,居然能想出這麽個借口,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要不說人家能中了狀元,果然是有些道行呢!</p>
這個時候,有人去官家耳邊說,蘇舜欽、劉巽這些人,借着宴飲的借口,把新黨的人馬聚集在一起,爲的是商議一件事兒:請富弼、範仲淹等重新回朝,帶領着新黨一幹人,再繼續變法。因這個話兒,趙官家特意命人查清白了,當日參加宴會的人馬,果然全都是新黨的!</p>
不過多久,開封府以“監守自盜”的罪名,立即将蘇舜欽本人罷職。當晚的宴會,除了歐陽修沒去以外,所有參加宴會的官吏,這一次全都被牽連貶黜。按照王拱辰的說法,新黨這次,真算被“一網打盡”了。</p>
這個時候,有些口口聲聲說憂心國事、自稱要立志救國救民的人,如今一看新法失敗,立刻他們就跳出來,出去到處宣揚說,“新法失敗”這件事兒,早在一年之前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料到了,他們有未蔔先知的能耐。這些人不爲變法失敗,救國之路被斷送而痛心,反而爲料事于先而洋洋自得。</p>
還有些與範仲淹意見不合的人,此時也一塊兒高興了:變法失敗這件事,正好證明了範仲淹此人做事不行!本來範黨就是些騙子,還是他們這派的主張,最正宗合理。</p>
還有些出口便憂國憂民的人,動辄變要歎息掩涕,哀歎生民之多艱,顯示自己多麽慈悲。怎奈這慈悲并不是天上掉的,天下财富就這麽多,有些人多了,免不了有些人就得少。一旦這“慈悲”與他有損,這些人立即把“慈悲”的面具丢棄,下手狠厲,恨不得迅速将損己的置之死地。</p>
另有些主張“因果輪回”的人,這時候他們便感慨說,果然因果之事不虛,當初範黨貶黜官員,多少人因此合家嚎啕,如今也輪到範黨自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