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南京應天府有一個推官,姓張,名諱就喚作張亢,字公壽,年二十四,濮州人氏。這張亢弱冠之年進士及第,少爲同志們所推,在此間亦算是一位名士。張亢閑時,每每在邸報上寫些文章,議論世事。成日價呼朋喚友,與人議論宋夏之戰。每有所得,張亢便與朝廷上書。</p>
先前他曾放言道:“今人稱慕漢唐而貶低當世,隻見弊端而不問源流,身在泥沼而不思求變,不知道缺的是識人之伯樂,而空歎世上無千裏馬。”</p>
便有一個愚齋主人,出來抨擊張亢道:“唐人文章,今人确實難敵,可試比之。所患‘病’者,外受風、寒、暑、濕、燥、火,内感喜、怒、憂、思、悲、恐、驚,陰陽失衡,百病始生。</p>
調其陰陽,通其氣血,其病自滅,強似殺狼救羊,鼠反成患。如今上安下順,弊絕風清,京師之人,比之漢唐,民庶十倍,如何便是身在泥沼!”</p>
張亢見了遂罵道:“貴古賤今之語,古來有之。今世賢愚,将來後人自有論斷,非由你定。蠻夷尚懂得會通超聖,鼠輩也隻好稱慕漢唐!諸公蛇鼠同窟不究真相,随波逐流不見根源,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隻會說一些‘平衡’之術。須知許多亡國之事,就是讓隻顧‘平衡’的那些人,給弄壞的!</p>
現如今災荒不斷,府庫虧空,民富國窮。外不能制四夷而敗西夏,内不能滅強賊以安良民,政績不行則怨五鬼作亂,戰事屢挫則怨先失幽雲。百姓哀嚎待人哺,蕃人列鼎等分羹,諸公蒙頭不見,反倒大贊上安下順!凜冬将至,燕雁南行,草木換裝,蟲掘鼠備,此是先覺。</p>
偏偏有物自命爲人,眼盲皮厚無觸無覺,隻知三季,辨不及蟲,如之奈何?”</p>
張亢當時罵得痛快,不成想這“愚齋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應天府知府,張亢這次算闖了禍了。這個時候,正趕上白沙、石梁二處堤壩先後決口,知府先後派了多人,都沒治得了這兩處水患。既然他張亢這麽能耐,道理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必然治事也是把好手兒。知府立刻發話說,把張亢調過去治渠,等水患治好了再叫他回來。</p>
張亢在外面治渠的時候,正趕上範仲淹主持變法。見了仲淹的十項新政,諸友立刻熱血沸騰,其中有一個便說道:“範參政所提的變法十項,正切時弊!跟那些不痛不癢的比起來,這才是真正治國的路子呢!當初公壽就嚷嚷着變法,一旦讓他知道了,必然滿意!可惜他如今在外面治水,沒法兒跟咱們一塊兒議論。”</p>
聽見的全都點頭道:“可惜!可惜!公壽若知道了這件事兒,必然有一番高論出來。既然不在,隻好等他把水患治完了再說了。”自此之後,衆人都盼着張亢早回,好一塊兒議論變法這事兒。</p>
到這個時候,新法已施行了一年多,底下人有褒有貶的。諸公贊成、擁護變法的人,稱爲“新黨”;諸公敵對、阻擾變法的人,則稱爲“舊黨”,兩家不合時便舌戰起來,争論個不休。每每新黨這邊敗了,衆人便就遺憾道:“倘若公壽在這裏,咱們怎麽會落了下風?!區區他們那一幫辯士,肯定是丢盔棄甲了!”</p>
接連又盼了幾個月,衆人突然聽到個消息:張亢昨夜已回來了!新黨的一聽全都大喜,隻等着來日天明了,立刻就去張亢家拜訪。</p>
到了次日,一大早兒衆人過去的時候,果然張亢不負衆望,已經連夜寫好了文章,評論起“新政”這事兒了。</p>
張亢這一篇文章,字并不多,衆人成堆兒圍城一團,伸長脖子看了一看,開頭幾句稱贊的話兒,寥寥數筆。後面問責字數不少,大意言道:新政雖好,陋弊亦多。</p>
其一:因地不正,果招迂曲。許多人雖然自稱是“新黨”,并不是真正爲民的。至于“十項”好不好,是不是個救國的良策,他們也根本不關心。隻因爲如今新黨氣焰正盛,因此他們想“順應天時”。就這麽幫投機撈好處的聚在一塊兒,一旦局勢有變動,這些人必然反戈相擊。</p>
其二:刑爲體而德爲循,變爲本而察爲翼。但凡做事,必先有度。爲防偏頗,此數者變法缺一不可。新黨許多人做事起來,不問政績,不管對錯。若爲同黨,則擢升重用,反則罷貶。</p>
許多人敬範公爲神明,他說的話,必須遵守,而且還要再誇大八分。他做的事,必須全學,不容許别人稍有變動。其忠心确實是可嘉的,過則成害。從來雜草長易苗長難,鋤草容易苗難辨。若不治混亂,不梳條理,除草傷苗之舉太過,終将難免南柯一夢。</p>
沒等看完呢,衆人已開始不樂意了。一個便道:“先前我見過公壽的言論,你對府庫空虛、冗官、冗職這些事兒,也頗有微詞,也認爲朝廷急需要變法。雖然話兒說得不好聽,有識者見了也同感不少。新政一出,人皆贊歎,我料必合公壽的心意,怎地還有諸多不滿?天下的事情,哪一件是合你心意的呢?”</p>
張亢言道:“論與誰比。範公此言,放之朝内,無人堪比。較之商鞅、管仲,又弗如遠甚。怎麽說?當年商鞅、管仲變法,都因勢利導,并沒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你再看看範公的‘十項’,除了對國家、百姓有好處,對這些掌權的官吏而言,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既然如此,爲什麽要配合你變法呢?單爲了一個‘君子’的名聲?</p>
‘人精’們非但不會配合,而且會表面上配合變法,私底下故意渾水摸魚。拐一個彎兒再回來,也是一樣。換了件衣裳,還是這人,有甚裨益?”</p>
那人遂道:“公壽此言差矣!新法至今施行了一年,成效已經不少了!短短一年的時間内,勤政爲民者被提拔的不少;*****接連被罷黜。因爲有這些前車之鑒,貪腐者斂手,爲害者膽寒,何比不得商鞅、管仲?更何況仁政而治,變數難測,多有斡旋,怎可比秦之用強?”</p>
張亢言道:“大魚上鈎,若生拉硬拽,脫鈎便罷,情急下亦有拖走釣者的危險。獵者捕狼,挖好陷阱,備好刀叉,呼喝驅趕,圍而不殲,引出其地,待狼筋疲力盡後,自然落入了彀中。似公等既知有狼,手持鐵棒,喝一聲跳出,與之搏殺,縱然一時殺滅數匹,而狼無盡,終難全勝。</p>
十項隻知方位,無有箭靶,人心浮躁,不知策略。烏合之衆一通亂射,有何裨益?以我之見,當精簡冗餘,上下一統,因地制宜,順勢利導,循序漸進。武人用兵,尚且要運籌謀劃,文人變法,怎可單憑血氣之勇?”</p>
一個言道:“人論十項,皆絲絲入扣,有理有據,逐條辨析,多有發人深省之處。公壽天馬行空之論,請恕我實在不能苟同。以我之見,十項之美,令我輩歎爲觀止。範公若不是能臣,我不知朝中誰堪變法。莫非夏竦之輩可使?”張亢言道:“能臣能吏,以治世而論,非籍名聲。”</p>
有人又道:“公壽從沒有見過範公,怎知他就不是個能臣?說話起來,那些難做的事情,範公做成的其實不少:主持修好了常豐堰,這件事自從唐朝李承以來,沒誰能辦到,偏他範公就做好了!治蘇州水患、屯田久守,這些事情全都有成效。一個政績顯着的人,可不是那些單憑嘴皮子得來的名聲!區區隻憑十項文字,便可評價範公的爲人,公壽真乃第一人也!”</p>
張亢便道:“變法不是治水、治軍,憑一己之力就可以做成。國家之大,必須要上下協同才行。底下人辦得好不好,關系重大。範公怎麽樣我不清楚,底下那些人在幹什麽,對新政動了什麽樣的心思,我還是有所了解的。”</p>
又一個言道:“平心而論,十項實好。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就,奸吏無所弄法。人無完人,事無完事。爲了新政能順利施行,多少人爲它嘔心瀝血?不爲揚名宇内,隻求救拔蒼生。公壽過于追究瑕疵,獨不見美玉在側。都依公言,那麽天下無事可做。”</p>
張亢回道:“範公此心,可尊可憫,我亦敬仰。然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天地尚有巇隙,孰人敢稱完美無罅?聖人張皇幽眇,補苴罅漏,卻不是視鄙而不見,聽惡而不聞,隻肯誇好。衆聲喧嘩,江河是也。寂然無音,投一石而徒見幾圈漣漪,死水而已。”</p>
又一個道:“新法十項完美無瑕,如月照千江,無所不映。公壽說的那些話,我從沒見别人提出來過。難道說衆人皆不如你?”</p>
張亢便道:“月照雖高,能映千江,難道就沒有烏雲麽?林間雞雛,日則追逐嬉戲于山間,夜則蹲伏深眠于杈上,食有農夫供養,無憂無患,隻見溪水甘美,野芳幽香,何以知青山大貌?鷹鸮日則高飛俯覽山色,夜則察警山林險惡,捕食獸鳥,躲避敵患,所識怎是雛雞可比。”</p>
衆人聽了怒言道:“公壽無禮!我們便是死水、雛雞,隻你便是江河、鷹鸮。我們都走,莫誤了張鸮大事!”言罷便紛紛拂袖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