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兒還沒有交代完呢,又有人慌慌張張跑過來,說有要事要禀報。陳數不慌不忙的,端起茶來吃一口,品一品滋味,便開口道:“李主管,虧了你跟我這些年!做大事必須沉穩些,做甚麽慌慌張張的。”那主管道:“主人不知,今早上殷水的店鋪吃人砸了,火家被打死、打傷了多人,錢糧這一次被搶了無數!”</p>
陳數這厮,今天出了好大的風頭,頭一次被人喚“陳大善人”,恁地歡喜。不容易積攢起來一整日的慈悲心,聽了這話兒,全都飛到爪哇國去了,不由跳起來口裏罵道:“窮厮們果然可憐不得!”遂安排人将了器械,要去殷水報仇去。</p>
大戶竟吃到他頭上,氣得陳數肚皮也破了。可憐兔兒的下場隻有一個:都沒有肉吃。陳數閑時,愛的是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漢子,因此家中不缺人。他一聲招呼,早有幾十個好漢應聲出來,道與陳數出口氣,都跟着要去。</p>
安排已畢,次早便行。臨走前陳數告訴陳應,叫他将庫裏的存糧挪出來,都賣與何節,兩個昨夜已談攏了。陳應聞聽便問道:“都賣與他,咱們這邊就空了,二哥将甚壓倉?”</p>
陳數遂道:“你不看看如今的形勢?莫要再想囤糧等價這回事,好景如今到頭了。陳米壓在倉裏面,不當錢使。江南新米看着熟了,我已使人定了兩船,價格比他們低兩成,沿着水路幾日就到,你怕甚麽!”</p>
安排了兄弟陳應看家,陳數帶着人立刻出發,衆人一徑到了殷水。去店鋪裏面看時,果然到處被砸得爛碎,大火已經被撲滅了,未燒盡的房梁上,兀自還在冒着白煙。都到這個時候了,偏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跑來這裏撿米粒、柴禾,蹭地臉上、身上全是黑灰,抱了滿滿的一懷,看見人來了亦不知躲。</p>
氣的陳數指使人,一頓棒子将這厮們打出去。入内看時,一班火家渾身是傷,身上纏裹地厚厚地,口裏面小聲哼哼着,不斷喊疼。一個主管因臉腫了,聽見人來,勉強将眼睜一條縫兒,見是陳數,立刻撲過來便哭。</p>
将賊亂報與殷水縣衙門,知縣劉勝那個厮,隻說縣衙裏人不夠,已經報給了上面州裏,州裏已經回複說,安排好了捕盜巡尉,不日将着幹人緝拿盜賊。安排了茶叫陳數吃,叫耐心等待。</p>
這話兒拿來哄村裏的财主,還真能被他給糊弄過去。陳數是誰?不知道州裏的那幫玩意兒?!這些套路,陳數早已經見慣了,還信他個屁!</p>
當下陳數憤怒言道:“今番遭災,我家捐了多少的錢糧,你去陳州打聽打聽!連知州相公都與我寫匾,挨戶告訴我的功勞,便是官家看見了,也需讓我三分。怎地在你這殷水縣,賊寇壞了我的買賣,就把事兒往外推,你們管也不管!”</p>
不怨知縣不管事,恁大的災,哪個不知?救災需用錢使,上頭撥過來十貫的錢,卻安排做百貫的事。譬如治渠,上頭隻撥一半的錢,明知這錢不夠使,修到一半就得停下,爲防說懶,又不得不做。</p>
百姓們也不是好相與的,剩下的一半,找他們湊時,一個勁地磨蹭推托。上交的桐油、石灰不夠數,取次的糊弄。不容易集來的泥沙、磚石,待到用時已少了一半,全都是他們偷回家修房子、壘豬圈耍子去了。便是河堤兩旁要栽的樹,也吃他們偷扛回家去做草柴了。這渠若是早修好了,斷不至于成如今這樣,所以說這一班人沒法可憐。</p>
知縣少年束發學文的時候,也曾立下志向說,要救拔百姓出水火,拯救萬民出倒懸。經得多了,見識了那班厮們不單是有貧弱無依、嗷嗷待救的一面,更有愚頑執拗、不聽勸阻的另一面,有藐視規則、蒙混貪得的一面,更有圖謀不軌、尋釁生事的一面。</p>
遇着事他們不知道反省,便要罵老婆、打孩子抱怨上官。前前後後給他機會,返回頭他卻咬你的不是,偏偏這些人還不在少數。平素裏冷眼看他們意圖,簡單裏透着十足的惡意。時日久了,自己這心慢慢就淡了。</p>
做了這些年知縣,他自也知:許多時費力做了許多的好事,百姓也未必領你的情,但有一樣辦地差了,他們罵你卻不留情。他們隻信是官必貪,罵貪官污吏時,從沒外出他劉勝來。</p>
就拿這一次的饑荒說,他們難道就沒責任?這厮們平時不打算,旺年多收了幾石糧,頓頓都是雞鴨魚肉,肚皮吃得都撐破了。趕在災年沒了積蓄,立刻就出來撒潑打滾,需要上面的赈濟了。說實話就算他們餓死了,又怨得着誰!</p>
知縣找了這許多理由,對于自己的無作爲,也就心安理得睡安穩了。若說劫糧,哪家富餘的不遭搶?隻礙着主人是陳數,衆人怕他,他的店鋪是搶的晚的。吃鬧不過,劉知縣安排了本縣的一個苗班頭,專管陳數這件事。</p>
按照衆人的描述,搶陳數店鋪的這班人,不像是八公山上的那班賊,隻像一般的流民。聽他們說話,爲首的喚作“李公濟”,口音似乎是殷水西陳家莊那一片的人。</p>
陳數在陳州,口裏若說一句話,哪個敢道半個“不”字!偏偏這一班小賊,全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就敢來大蟲臉上捋虎須,搶他陳數的店鋪了!這仇沒法不報。既然他家在陳家莊,距殷水縣也不過五十裏,要人便隻去陳家莊。</p>
因爲操心,天不亮陳數就起來了,出去帶上了自己的人馬,又專門喚了苗班頭,還有苗班頭那一撥土兵。一隊土兵加幾十個伴當,人馬加起來有六七十,衆人一道兒,手上全都持了器械,大搖大擺往陳家莊去了。</p>
須臾到了一個村口,苗班頭遠遠地指着道:“官人請看,那個就是陳家莊了。一會兒咱們進去了,該怎麽說?”陳數看了陳家莊地貌,這村原來有一東一西兩條路。往東的這條路寬闊些,正通着殷水,往西這條路卻不寬,通着西北方向的村落。</p>
陳數便道苗班頭道:“苗班頭,你們鄉裏鄉親的。一會兒問話,你不會害怕得罪人,幫他們一塊兒來糊弄我吧?”苗班頭立刻笑了道:“官人說的甚麽話!俺們依照知縣的吩咐,就是來幫襯官人的,你說什麽俺們都依!”</p>
陳數便就說話道:“知道你難,其實也不用你們拷問。隻要班頭帶着人,幫我把兩條路都封了,不準村裏人随意進出,就足夠了。”當下苗班頭帶人去封路,這邊陳數領着伴當,一徑往村裏拿人來了。所有村裏的男女老少,都不許回避,都叫去村前打麥場上站着。</p>
陳家村村裏的男子,因怕被上頭捉勞役,大都逃了,剩下的一班老幼婦孺,餓得隻剩下一層皮,連個大氣喘不得,眼巴巴地等着吃的,哪裏能夠聽陳數指揮?看見了陳數一行人,隻當是來了一夥兒盜賊,專門進村來搶糧的,場面登時就亂了。</p>
一個太婆不怕腳小,一道煙藏起了祖傳的紡錐。一個老漢把泥盆摔了,砸碎了也不肯叫人搶走,一時間大人哭孩子鬧的,吵吵嚷嚷亂将起來。幸喜得跟着陳數的這些人,都是一些能幹的伴當。看村裏人要逃,拎雞也似得把他們捉住,幫着這厮們站出門來。</p>
此時衆人聚在一處,見了陳數,有些害怕,急忙把女兒摟在懷裏,怕吃搶了。還有一些年輕的婦人,認真聽了老人的訓誡,趕緊把臉上抹兩塊黑灰,低着個頭兒不敢看人。</p>
陳數見了忍不住怒道:“老爺在陳州,甚麽嬌娃沒見過,倒巴望你村裏的蠢粗孩子。”既他不是搶人口,卻來村裏做甚麽?衆人心裏都不明白。</p>
正在衆人疑惑的時候,陳數從胡床上站起來,來回踱着看了一遍,用手指着他們道:“你們這班要死不死的窮賊,不安分守己過生活,必要鬧出些事來,叫人知道。李公濟的家小是哪個?你自己出來,莫要等到别人來報。”</p>
衆人聞聽他這話,面面相觑,都不做聲,沒出首的。伴當們都是能幹的潑皮,知州家裏面也扔過耗子,莫說對付這班窮厮。不等到陳數再發話,好幾個早已經跳将出來,手腳利索地将人拿了,剝了衣裳,排一溜綁在剝了皮的老榆樹上,挨個叫問。</p>
被逼問地急了,一個老漢便求告道:“官人要吃肉城裏去罷,俺們樹皮也沒吃的,有甚麽公雞拿來孝敬。”陳數睜着眼叫道:“我是要拿殺人的賊寇,甚麽‘公雞’!老爺問話,你倒在這胡攪蠻纏!”</p>
問别人時,全都是路唇不對馬嘴的話。甚至還有兩個人,疑心陳數這一趟過來,是因爲想要盜墓尋寶,過來問村裏人要地圖。</p>
無一時陳數的耐性耗得完了,口裏罵道:“直娘賊,給老爺打!和尚廟裏面搜着了酒肉,沒一個認的,都推說是火工道人!不打如可肯招!”當**問了一早晨,陳數仍舊一無所獲。</p>
苗班頭便勸陳數道:“眼見得這是班村愚的人,鄉下蠻子,不省得了。量他也做不成劫财殺人的大事,若繼續拷問,反倒耽誤了官人的正事。”陳數另有别事要幹,也就聽了苗班頭言語,引着人先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