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主管道:“近來銀子不富餘,娘子不去與劉大官人說?”三娘便道:“當初看在咱們面上,大官人才肯賣馬與他。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倒攪擾他?我自認了罷。先前營裏借的那筆錢,還了不曾?你把那個錢與他。”</p>
葉主管道:“前番小人讨要時,營裏回說已還了。必是官人見你不在,替你取了。娘子回去問問便知。”三娘聽了這個話,口内急道:“這事不好,魏亮那厮,多二十個銅闆便不知南北,拿了家去,多半已經是不保了。”</p>
三娘知了這個事兒,怕那筆銀子保不住,急往家趕去。家中伴當見她回來了,先呆怔了半晌,急忙出來迎了三娘,搬運行李,又招呼人來倒茶端水。</p>
衆人的神情不對勁兒,三娘已察覺出來了,心中懷疑。先問這些日子她不在,魏亮有沒有勾搭婦人,又問營裏面還的銀子。衆人聽見了這些話,也不好回,一個個張口結舌的,面面相觑。</p>
三娘便道:“若說了時,我自己去找當事的,旁人一概不追究。有哪個自願出首的,我拿錢賞他。要不說時,或者将言語來糊弄,等我查問得清楚了,要他好看!”三娘在人叢裏來回看了一遍,因見魏左低下頭,便指着他問道:“你家主人素日的行徑,你都知道。這些日子他幹了什麽,快說與我!”</p>
魏左還待支吾時,三娘将尖刀拍在了桌上,口内罵道:“老娘的刀,須不是擺着好看的!”魏左慌忙跪下讨饒,遂不敢隐瞞,從那一日劉嫣上門來送菜蔬,到魏亮幫她家還了賒賬,兩個人來往的密切了,以及營内送來了銀子,魏亮把這錢買了房屋,送與她住,一五一十,全都說了。衆人聽着魏左說,有什麽魏左記不準的,亦在旁邊幫着他回憶。</p>
三娘沒等他說完呢,三五番氣得跳起來罵。要沒人攔着,早就想動手殺人了。當下說完,三娘叫魏左、魏右兩個人引着,頭前帶路。後面跟了一溜人,燒火的、引車的、擔漿的,都停了活兒,一并都跟了,組成一支小隊的人馬,一齊都往後街上去了。</p>
當下衆人先奔去後街,找到了魏亮新置的院落,三娘先叫人先包圍,将前、後兩個門都把住了。其餘的那些一發上,都湧入院内。衆人裏、外都搜尋了一通,眼見隻剩下了一座空宅,劉嫣卻不知跑去哪兒了。</p>
原來早上的時候,劉嫣聽見人來報信,說三娘已經回來了,這厮急忙卷了财物,一道煙從後門逃走了,卻哪裏尋?連伏侍的也都沒剩下,一股腦兒都跟着走了。</p>
他們家隔壁住着的,隻有一個憨子和他老娘。憨子今日不在家,他老娘從屋裏聽見了動靜,忙出來看。隻見衆人正在打砸,口内絮絮叨叨地勸:“休作孽罷!隻這般毀損物事,老天見着必要降罪!天聖九年,有人在城隍爺爺廟前倒一碗飯,玉帝便叫三年大旱,王則大王便要出來。”</p>
這老妪絮絮叨叨地念,衆人仍舊打砸地起勁,哪有一個睬她的。因爲在宅子裏沒找着劉嫣,一個便打聽那老娘道:“間壁那賤人去了哪裏?”這婆婆自十年前他老公去世後,便常忘事,忽說今年是鹹平四年,忽說今年是至道二年。如今益發忘性大,又兼耳聾,聽不真衆人說甚麽,口内隻道:“不餓不餓,才剛吃了一個炊餅。”口内一面将話絮叨,又叫衆人家去吃茶。衆人哪裏耐煩聽她!</p>
眼見得左右又沒有旁人,沒有其他别處可問去。衆人愈發氣不過,齊動手将屋内砸個粉碎。仍不解氣,便去了後莊劉三家,尋他家女兒。這個時候,劉三家門正開着,衆人進去找了一遍,卻不見人。鄰舍有人聽見了動靜,便出來問,衆人齊聲問他家人。</p>
有好事的便告訴道:“劉三的老婆又跑出去,已經是半個月不曾回來家。劉三多半是在菜園,娘子不妨帶人去看看。”衆人聽了,便都去尋。遠遠見劉三卷了褲腳,正坐在一塊大石上歇着。背後放了半擔溪水,内裏一個破椰瓢。</p>
劉三澆完芹菜剛歇了一會,手裏面拿着半塊幹巴炊餅,剝一顆蔥,正在吃着。必是他老婆走的時候,将家中錢财都卷走了,半文錢也沒留下,沒甚麽吃的。</p>
原本劉三另有兩個女兒,老婆走後找她們相幫時,她們便道:“爹娘自小偏二妮子,活給俺們,吃的用的盡與了她,叫俺在旁瞪眼饞。來一個窮漢上門提親,便說與俺們,帶着她到處去找好的!如今有了事你不找她,倒尋俺們!”問了個了遍,這兩個非但都不管他,越說越覺得她們委屈,在放聲罵,因此上老漢正這裏歎氣。</p>
見了人來,那老漢急站起來,拖一條瘸腿,歪楞楞走将來,口内稱喏。這種窩囊了一輩子的人,一句話半天也說不明白,問他能問出個什麽話來!三娘見了這般情景,便叫回了。</p>
因見三娘負氣回來,葉主管便就勸她道:“隻聽見旁人這麽說,又沒有親自見着過,娘子怎地不去問問官人。”三娘便道:“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又不憨,用得着再去聽他那些騙鬼的話麽!”</p>
主管又道:“不是小人說娘子,娘子平日隻是忙,回到家裏面倒頭就睡,兩口子一天說的話,加起來不過三兩句,拘得官人也緊了。他又是個愛耍的,時日久了,如何不生事出來?</p>
娘子縱然賺的家私無數,将來産業留與誰?不如偷出空兒來,暫且将買賣放一放,養個一男半女的,一則收收他的心,二則一旦有了孩子,性格也能變和軟些,人太剛強了也不好。終不成辛苦積攢的家業,不留與後人,倒去便宜了别人!”</p>
三娘睜眼眼睛道:“這個話兒卻似放屁!很多帶着崽子的女人,不講理還要占個上風,跟和軟不和軟沒什麽關系。再者說贍養父母責無旁貸,後人我又不該他欠他的,何苦去讨這麽個破綻。</p>
如你所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千辛萬苦養起他來,能夠成才的有幾個?多是些貪财好色的貨。你看看砦裏那夥男女,哪一個你想他做你的‘後人’?幾十幾百年下去,免不了同他們一個鳥樣。</p>
再說‘孝’字。慢說自古婆媳難相處,就是自己親自養的,又能如何?身體安健諸事随順的時節,晨昏定省端茶遞水的小事,十有八九能做到。倘久病在床需人侍奉的時節,多數臨陣便要逃了,再若有斷送了自家前程的危機,怕是要抱怨毀罵了。</p>
我可不想将來與某些個蠢物搭上什麽甩不掉的幹系。死了我也不用人來給上香磕頭,也無意去參與這無趣遊戲。”</p>
主管口裏仍舊道:“閑常倒罷,趕上遇着難處時,有近便人照應到底心安。更何況男大當婚女大必嫁,生兒育女傳承後代,也是世俗約定的事。娘子現在不關心,再過幾年就知道了。街坊鄰居聽見了,好叫人說。”</p>
三娘聽了便告訴道:“這個世上,女人沒法科舉取士,鮮少能夠上陣殺敵,比起來男人,女人能夠走的路,實在是不寬。幸而自古以孝治國,做了母親,多少還能有個盼頭,将來可以得人尊重,因此他們才這麽說。</p>
我既然從男人堆裏面拼殺出來,養活自己已綽綽有餘,用不着再去靠别人安身立命,何必去随波逐流呢!他們就想狻猊拔掉了爪牙,化身羔羊,由人擺布。”</p>
葉主管今番又勸不成,這個話兒隻好暫罷。說不得又提起眼前的話兒,口内言道:“眼下這事,那婦人在外面沒門路,沒幫襯的,出去了必然逃不遠。不如我現在就去安排下眼線,将那個婦人捉了來,痛快治他一治。一則出了這口氣,二則也好殺雞吓猴,免得将來再出這事兒。”</p>
三娘便道:“若這一次真被我堵了,我自然放她不過,誰還爲了一個婦人,弄得遠近皆知麽。要我說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但凡那一個是好的,哪能出來這種事!”因這個話兒,葉主管立刻勸慰道:“那些小門小戶的婦人,爲了錢财,故意勾引人也是有的。别說是他,世上的男子,沒幾個經得住引誘的。”三娘停了片刻後,複又笑道:“幸而是我,便是終究和離了,打什麽要緊。若是換了其他婦人,卻不塌天。”</p>
當日三娘屏退衆人,自尋思半日,到了晚間,便回家去。這個時候,魏亮已經從營裏回了,聽說了白日的事情後,正在咂舌。忽見三娘回家來了,驚了一吓,慌忙出迎。本來已準備好挨罵了,卻見三娘面色如常,心中忐忑。</p>
正在納悶的時候,卻見三娘把一張紙取出來,放了桌上,叫魏亮收。魏亮呆呆看了半晌,口内叫道:“這卻是個甚麽鳥字?我不認得!”三娘咬着字言道:“你既歡喜别人的老婆,我卻如何拘了你?我們如今和離罷,書已寫好在這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