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三娘忽然又想起件事情,轉頭對葉主管說道:“今早我将梁主管撤了。那厮竟然瞞着我,問人多收一分的利,他自己偷偷去賺差價。我料想這樣的事情,不獨梁門,隻恐别的地方還有。等我回來的時候細查。你也别隻做好人,我不在時,多照料些。”葉主管口内疊聲稱是。</p>
說完話三娘又回頭對魏亮道:“我如今有事出去幾日,你在家中休要弄鬼。”魏亮白白跑了一趟,眼看事情也沒辦成,隻好自己怏怏地回了。</p>
這一日魏亮正要出門,伴當魏右來報道:“外頭有個娘子找。”魏亮喚她進來時,那婦人小心翼翼走過來,張眼往四面看了一看,此時看見了魏亮,走近來深深道了三個萬福,口内說道:“奴奴見過節級。”魏亮喚人與她倒一盞茶來,吩咐她坐了。</p>
這個婦人擱下茶,就在幾邊交椅上坐了,魏亮那邊不開口,她便低着頭兒弄裙子。須臾魏亮問話道:“你這娘子是甚麽人?找我有甚麽事情麽?”</p>
婦人遂就告訴道:“節級你不認得我。我家就在後莊住,爹爹姓劉,人都喚劉三。奴家閨名喚作劉嫣,排行第二,小名就叫做嫣娘。爹娘日前将我嫁給個秀才,姓王,喚作王安然。因無營生,幸虧你家娘子安排,叫他去了解庫做事,如今新又任了主管。爹爹特意吩咐說,叫我上門來謝娘子呢!”</p>
魏亮立刻知道了道:“我道是誰,原來卻是秀才的娘子。三娘如今不在家,前幾日有事情出去了。等回來了,我與她說吧。”</p>
既然三娘不在家,不好久待。劉嫣來時提了個籃兒,裏頭放些胡瓜、豆莢、蜜桃、紫李,過來道謝。魏亮哪裏收她的,隻推不要。劉嫣便道:“小門小戶的東西,沒什麽好的。這些東西,是自家田裏面長出來的,官人莫要嫌棄。”</p>
因爲這娘子執意要留,魏亮實在推辭不得,隻好從茄袋裏面掏出錢來,把錢與她,那婦人見了又扭頭不要。魏亮當不過,隻好把東西收下了。之前魏亮從東京回來時,帶了不少的錦緞,這時候魏亮便拿出來一匹,讓她帶上。</p>
劉嫣見了歡喜便道:“早聽說節級愛周濟人,模樣又好,最是個知冷知熱待人和氣的。今日一見,果然不錯!”魏亮不容易聽見人誇獎,喜上眉梢。叫劉娘子再坐一會,等飯罷了再走。劉嫣哪裏肯吃飯,此時立起身來,複又把魏亮誇獎一遍,便要出門。</p>
魏亮見留她不住,便叫伴當魏左送送娘子,空閑的時候,叫她常來家裏面坐。這婦人口内胡亂應了,自抱了錦緞,喜滋滋道謝走了。</p>
等到劉嫣回了家,丈夫安然見了錦緞,問娘子道:“你既然是去他家道謝,放下東西走就是了,如何反要他的物事?”劉嫣便道:“我把菜蔬與他時,他隻不要,又與我錢,我倒去收他的錢?他因爲實在過意不去,就又與了我這匹錦。我再四得推辭時,隻推不掉,我又不好駁他的面子。指望你時,老娘幾時得穿錦緞?”</p>
安然是個念書的呆子,既然聽老婆這般說,口裏面也就沒了話兒,心内隻想着爲人謀必盡其忠,受人托必盡其能之類的言語。既然東家這般看觑,平時與他出十分的力,往後也要使十二分出來。</p>
劉嫣在家,請裁縫将錦緞剪裁做成了裙襖,穿了上身。挽了雲髻,戴了钗環,面上再塗抹些胭脂鉛粉,打扮起來,倒也聘聘婷婷的。在街上走時,行人不免多看她兩眼。</p>
便是出去采買的時候,幾個熟識的見了她便道:“二娘端的是嫁了個讀書人,好生有福。這麽一看,不像是咱們砦裏的婦人,倒像是個梁門城裏面大戶人家的娘子!”</p>
劉嫣聽了,面做笑臉,口中謙虛便罵道:“一文錢買得個油糍吃,放了肚裏,也擋個餓,會念書卻頂個屁用!”衆人聽了便笑了。</p>
雖然說衣裳置辦得整齊了,嫁人的時候,金銀頭面亦有兩樣,家器看着卻是破舊,與這新衣并不相稱。劉嫣心内怅怨便道:“秀才雖是個讀過書的,又在解庫做了主管,看着好看,卻是個驢糞球兒面前光,沒個鳥用。婚事欠了一堆債,熟人見了都要躲,這帳誰知道哪日還完!</p>
如今在砦裏又沒有房屋,隻得在這賃房居住,一文錢掰成兩半花,比在莊上反不如。可惜我生在小戶人家,爹爹媽媽沒能奈,沒得挑處。”</p>
這一日劉嫣正街上走着時,隻聽見街上有人叫道:“兀的不是秀才的娘子?你家拖了兩個月的房錢,是時候繳了!”劉嫣回頭去看時,卻見一個挑擔的老漢,此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賃房的主人。一連躲了他幾日,誰想今日撞見了。既吃他問,劉嫣便道:“我道是誰,卻是大伯。你每日裏吃的,都是我家的便宜菜,這幾個鳥錢算甚麽,改日還罷。”</p>
茶坊裏有人搭讪道:“王大伯,你的兒子也不小了,那些活兒,怎地還不讓他們做?每每倒要親自去挑菜。”這話兒老漢不愛聽,放下擔子,嘴裏面哼了一聲道:“指望他們?他們就盼着我早點死,要了我的房子。”噜蘇了一陣,劉嫣仍舊躲不了要繳房錢。</p>
正爲難時,隻聽茶坊裏有人叫道:“你這房錢有多少?我先與你出了罷。”劉嫣看時,卻是魏亮。當下魏亮拿出錢來,替二娘還了這一筆賒賬。</p>
不說魏亮救了急。劉嫣回家,心内思道:“我這個秀才,隻會念書,沒個鳥用。雖說如今也升了個主管,半文油水也不會撈,每每還要往裏搭,卻不是蠢!若當日嫁與了魏節級,倒不枉了這一世。”當下心裏面便有了意。</p>
劉嫣在家裏描眉畫眼,細細地打扮整齊了,對鏡看時,見鏡子裏面的那個人,雪白的臉兒,紅潤的腮兒。比起三娘來絲毫不差,而且較她還更年輕呢,怎麽配不上魏節級!</p>
眼瞅着魏亮在家的時候,劉嫣選了件豔色的衣服,穿了上身。頭面也插戴得整齊了,對着鏡子打扮了半日。收拾好後,劉嫣挎着一個籃兒,籃子裏裝了一些酒肉,一徑去尋去魏亮家了。魏亮一聽說秀才的娘子又來了,慌忙叫進。</p>
見了面兒,那劉嫣上去道了萬福,魏亮叫坐,又親自與她倒了碗茶來。劉嫣自己去幾邊坐了,伸出蔥也似的手來,将茶接了。因碰着她手,魏亮忍不住說話道:“這樣的天,娘子的手卻冰冷冷的,該吃些姜糖紅棗的補補。我這茶裏面有補的,三娘平日裏吃着不錯,你多喝些兒。”</p>
劉嫣輕輕抿了一口,口内便道:“我說三娘好福氣,得了節級這麽個人兒,知冷知熱的,連茶裏面都知道放哪些補藥。秀才若有你一半兒的好,我這輩子就知足了。”聽見這話兒,魏亮立刻笑了道:“你們秀才識字多,這個我可比不了!”</p>
那邊劉嫣又開口道:“難得節級這麽個人,娘子多日不在家,家中仍舊井井有條,端的是十個裏頭九個不及的。不知道娘子去了哪裏?是甚時回來?”</p>
魏亮便道:“去了遂城已多日了。三娘隻顧着做買賣,家裏面這些萬事不管,誰知道她哪日才能回來。”劉嫣便道:“娘子在外許多日,知道節級的性情,端的放心。不似那厮們得了空兒,見了一個愛一個。”</p>
魏亮便道:“秀才須不是這樣的人。”聽見這話兒,劉嫣“噗嗤”一聲笑了道:“節級莫要将天比地。眼見的節級風流俊俏,又通曉人意。那秀才是個念書的呆子,連個房錢都交不上,他省得甚麽。”</p>
因這個話兒,魏亮便就問她道:“房錢一交,那老頭子沒繼續找你麽?以後有事兒,隻管再過來找我就是!”劉嫣便道:“這一次多虧了節級幫忙,他沒再找。奴家沒什麽報答的,這不特意弄了些熟食,過來送與節級嘗嘗。”</p>
魏亮便問:“不知娘子挎了些什麽?聞着便香。”劉嫣便道:“奴家弄了些狗肉,一早央間壁蒸熟了。還有一瓶有滋味老酒,拾掇整齊了,送來與節級過口。”當下把酒肉将出來,與魏亮看。</p>
魏亮把來看了看,口内言道:“這酒好是好,隻是今日家中無人,沒燙的。我又吃不得單杯。”劉嫣聽了便笑道:“官人若不嫌棄時,奴便與你來燙酒如何?順便陪你吃一杯。”魏亮立即答應了這事兒,當日兩個一道吃了一醉。</p>
因爲三娘不在家,這劉嫣爲謝魏亮的恩,隔數日便去魏亮家,或買來些可口飯食,或弄來些蔬果肴馔,一發收拾齊備了,便來送與魏亮吃。俗話說“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p>
許多人日子過得久了,總覺得别人家的老婆,再不濟那也是個香的。自家的娘子,就算模樣再标緻,時日長了,也比母猴不強多少。更何況他家這一隻脾氣不好,一拳揮來,立刻能把他打成個烏眼。有了這些理由後,就算魏亮做出來什麽,也怨不得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