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方平先到了,天氣炎熱,方平讨了一個雪泡梅花酒,自先飲着,一面在等人。公子王孫們聚在一處,多議論些花鳥古董、精舍美婢、**駿馬、鮮衣美食、煙火華燈、梨園鼓吹之類的言語,亦有些商議買賣的人。</p>
旁邊正有一群客人,卻是個已經在東京住久了的秀才,引了一桌七八個同鄉,在此說話。同鄉們好像是剛來東京,在樊樓吃酒不習慣,正到處撒看,露出一幅手足無措的緊張模樣。</p>
除了聚精會神聽講的人,客人裏面,還有的在奮力記住肴馔、點心和酒的名字,等回去了好說。因爲過賣報菜名快了,有兩個菜名兒沒聽清,耽誤了學習,很是讓這人氣憤不已。</p>
這秀才見方平是從外鄉來的,愈賣弄起來,口内高則聲議論道:“這行裏的事情我見得多了,規矩不是這麽走的。平時不能死讀書,往相公府上多走動,去摸些底細。去高平、泰山、安定、廬陵這些學派轉一遭,在領袖跟前混個臉熟,總有人稱你一句‘先生’。</p>
需讀熟《文選》,出口铿锵,古文運動亦要響應。師承來曆,愈古愈好,再不濟你也要對外說,出自歐陽修門下。等有了名聲,即便是胡亂抄幾篇文章,哪個問你?照樣你是才子文士。</p>
與人說話,莫要說些‘子曰’、‘詩雲’之類的詞兒,顯得俗套。不如說些‘天開于子,地辟于醜’之類的言語,動辄議論些蘇秦、張儀,不時提起來鄧析、惠施。最好學一些魏晉名士,佯作狂态,要有祢衡裸衣罵賊的氣勢,孔融父母無恩之類的驚言,不這樣時,哪個能記住你是誰。</p>
待有了名氣,便要傲立出塵,有莊周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有公孫龍白馬非馬的高标。蒙頭就考能得來文氣,我沒見過,是鄉下憨子才做的事!”頗有幾個不經事的,聽了這話大爲慚愧,覺察出自己是個“鄉下憨子”,急漲紅了臉。</p>
正在說間,有一個插嘴便問道:“也不是不願意去拜訪他們,歐公雖然都知道,隻是俺們沒門路,如何能拜到他的門下?”秀才便道:“這事兒容易,不還有我麽?不是我誇口:非但歐公人我認得,連和他交往的那些人,多多少少的我也熟,他家的事兒,沒一樣是我不知道的!”</p>
此時吳英剛好進來,正把這些話聽在耳内,問方平道:“哥哥,他說的這些也是麽?”方平笑着回複道:“你不聽街邊算卦的言語:‘年嫩志誠,千金可托之肖子。老來白霍,萬事無成之鄙夫’?”吳英立刻會意便笑了。</p>
兩個還待繼續說時,忽見程慶亦回來了,方平便問事辦得如何。程慶當下坐過來,低聲言道:“招安不濟事。我聽說官家沒采納王魁的意見,餘下的全都是主戰的。我聽見一個可靠的消息:現在從西邊調了兩個人過來,要打蒙山。”</p>
方平便問:“可知調的是哪兩個?”程慶便道:“人說是鎮戎軍中的兩個指揮,秦雲、秦鳳兄弟兩個。”吳英聽說便插話道:“原來是他們!聽别人說,這兩個人素有軍功,不是那些緝捕、巡檢能比的。”程慶便道:“怕他作甚!那厮們不來便罷,果真來時,老爺先殺他的家小,再将宅院都燒成白地!”</p>
方平又細問了一句道:“這兩個人年齡多少,住在哪裏,有甚親眷?”吳英回道:“二人皆是二十餘歲,就在汴梁城居住,尚無婚配。我知道他家老父剛剛死了,家中還有一母在堂。”方平聽完,心内琢磨了一會兒。</p>
趁着三個人吃飯的空兒,方平問店裏讨了紙筆,寫信一封,吩咐伴當叫送回山去,也好讓山上的人馬知道了預備。寫完三個人又吃了回酒,便要出來。</p>
這個時候,旁邊的秀才亦吃完了,待算錢時,湊卻不夠,吃樓裏的人扣住了,兩隻眼急得如鈴铛一般。吳英這厮,素來是個愛出頭的,此時拿了錢出來,替秀才會了這個鈔。秀才感激他便道:“難得兄弟這般仗義!爲報答你時,我告訴你東京城一件奇事,叫你聽了也樂一樂。”</p>
吳英好奇問他道:“東京城出了甚麽奇事,能讓人樂的?”那人便道:“我先問你:你可知道歐陽修麽?”吳英點頭又搖首道:“這名字自然都聽說過,俺們與他又不熟,也不算認得。怎麽他家有奇事了麽?”</p>
這話兒那人聽見了得意,湊過來附耳笑着道:“如今有坊間傳聞說,歐陽修因爲與甥女私通,霸占他們家産業。甥婿不幹,一發告到府衙去,損失了朝官的顔面。趙官家如今已發怒了,馬上要貶他,私下都已經傳開了。”</p>
吳英笑道:“早聽說歐陽修剛正不佞,莫不是得罪了什麽人,坊間故意拿話兒捏造。”秀才便道:“有詩爲證,有什麽害他處?我與他家來往得熟,甚麽不知道!”</p>
那吳英回了客店後,程慶奇怪了便問:“明明你走在俺們前頭,怎麽反倒回來得晚了。”吳英随即把幫助鄰桌的秀才付賬,還有聽來的歐陽修這個故事,一塊兒都說了。方平不聽見這事兒倒罷,一聽見了,立刻呵呵笑了道:“幾句閑言便要被貶,朝中流言直恁地厲害!你這麽一說,我如今倒有了一計了。”</p>
次日早起,方平讓程慶先出發,繼續去打聽秦雲、秦鳳等人的消息。店家見方平和吳英正要出門,寒暄便道:“主管恁忙!這是又要出去麽?”方平便道:“俺們要見個經紀人,出去商量一筆買賣。”店家立刻恭喜道:“昨天到晚你們才回來,今天一早又要出去,這次買賣必有場大賺!”</p>
方平趁便問他道:“你們在這裏住久了的,東京的事情必然都知道。咱們這附近,有什麽勾欄瓦肆麽?有幾個好的書會先生?都住在哪?”店家躊躇了便道:“書會先生俺倒不知,主管出門,拐過東面這條街,往北直走,那裏有個桑家瓦子,裏面的人準能知道!”</p>
兩人聞聽這話便謝了,才待出門,店家又囑咐了一遍道:“主管出了那條街,就直接往北。還找不着,隻要你一說桑家瓦子,人都知道!”</p>
等到去了桑家瓦子,兩人看時,這東京城果然是個都城的模樣,瓦肆裏面人頭攢動,端的熱鬧:小說、講史、談經、诨話,無一不有;煙粉、靈怪、傳奇、公案,無一不全。樸刀趕棒,議論些征戰興廢,傳奇妖術,多講些發迹變泰。言情叙事,不乏風流婉轉。鐵騎講史,盡說士馬金鼓。</p>
方平和吳英走着看時,有一處瓦子正講的是“晏子使楚”的典故。楚人問及晏子的年齡,晏子遂道:“我比孔子大三歲,我比孟子小九歲。”這話兒不單是楚人聽見了都面面相觑,不明白晏子說的是什麽,便是瓦子裏聽故事的,也想不出他的歲數來。</p>
衆人實在忍不住催促請教,晏子才不慌不忙告訴道:“孔子活到七十三,孟子活到八十四,意思是我今年七十五歲。”聽的人,直到這時方才醒悟,都齊聲喝彩,直誇晏子不愧是晏子,端的是聰明。</p>
人群裏面,便有人出聲駁斥道:“晏子死時孟子未生,孔子尚活着,如何能知道他們所活的歲數?”聽的人大聲罵他道:“不聽的滾!沒人非請你過來聽!”還有嫌他搗亂要打的。方平和吳英急忙把一個撸袖子要打的上前勸住,瓦肆裏今日才不至于流血。</p>
說起話來,與許多瓦子裏聽入迷的人一樣,這人因爲故事聽得熟了,套路沒一個不知的,自揣度時,覺得話本裏那起傻兒凹,一個個都能做得了皇帝,若換他做一個軍師丞相,估計也能綽綽有餘。隻可恨周圍的人太過村俗不識貨,以緻于讓人才被埋沒了。</p>
本來方平和吳英勸住架,一人扯住他一條胳膊,那人動手不得,隻好憤憤地告訴道:“你們外來的不知道,這些人根本不識貨!說得好的他聽不懂,還專來挑刺兒。這就是對面說煙粉雇來搗亂的!”方平害怕講起來再刹不住車兒,急忙拉他回正題上,問東京城有甚麽好的書會先生,這事兒此人卻不省得,沒法作答。</p>
旁邊有知道的告訴道:“主管若要好話本時,東京城正好有一個先生,最做的好風月院本。此人喚作張圖,排行第五,刑州人氏,寫得好詩詞歌賦,與張先齊名,時人喚作‘南北二張’,閑時又做得好詩詞,人又稱他叫‘張春暮’,就在桑家瓦子居住。”方平聽見這個話,記在心内。</p>
這時候有喽啰趕來叫吳英道:“哥哥,俺程哥哥那邊着急找你。”方平聽見了便揮手道:“你快去吧,午飯你們不用等我,可能到晚才回去呢。”</p>
吳英聽見便去了。剩下方平一個人,問明了路徑,一徑尋到東街上張圖家門首。張圖今日正在家中,自己在樓上吃悶酒呢。有鄰舍叫道:“張五哥,有貴客尋你則個。”</p>
張圖心内便道:“我如今時運不濟,衆人躲我尚且不及,能有哪個過來尋?”往樓下看時,卻不認得。欲不睬他,下面方平早張着他,口内便道:“春暮主人大名,小可仰慕久矣,可否下來一見?”張圖見躲不過,自下來樓,請方平進來。</p>
方平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我們去對面酒樓裏說去。”便請張圖一同出門。張圖也就搭了屈戍,下樓來鎖了門兒,兩個一道便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