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島上沒有其他的事情,轉眼之間,又到了應該吃飯的時候。衆人早已經安排好了:找個人裝作不經意,把張超那雙箸拂落到地上,等到他彎腰去拾時,立刻在背後給他一棒,把他給打倒。這時候衆人再一塊兒上,也叫他知道這裏的手段!</p>
計議已定,便就動手。大夥兒手裏面端着碗,一頭蹲在地上裝吃,一頭用眼睛瞅張超,已準備好了要随時動手。衆人看時,見張超自己盛了碗蜀地茱萸辣湯餅,上面夾了些昆布腌菜,進來坐下了捉箸要吃。</p>
才待吃時,不想前面有人吵鬧,已經挨到了張超的邊上。衆人心裏面都明白:下一步戲,就該是張超那雙箸被碰翻在地,張超蹲下去拾箸了。衆人個個都咧嘴咂舌,瞪着眼睛看張超。</p>
不成想前面兩個人演過了頭,動作不小心大了些,将張超的飯碗跟箸一塊兒,都碰翻在地。地上那隻癞狗正饞,目不轉睛盯着人碗,苦不能得手。</p>
此時見了這個情形,已按捺不住,冒着挨打的風險,也隻要吃。這狗急忙奔了來,湊過嘴來在地上搶吃。衆人看見一計不成,也顧不上用計,直接把張超圍将起來。那狗以爲衆人要打它,口裏叼了一塊破碗,急撒腿躲了。</p>
爲首那人便叫道:“這厮全不識些好歹!你這新上島的人,不說先來燒火造飯伏侍俺們,倒叫俺們來伏侍你!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島上的飯這麽好吃!”還有人評價張超道:“瞧他那模樣,我當是倭瓜摳出個人樣子來!要麽得哥哥教他做人!”張超見衆人都圍攏過來,立刻站起來準備迎敵。</p>
因爲張超這厮是新來的人,有人講島上的規矩道:“你莫怅怨,也不是單單你一個挨打:俺們這裏有規矩:但凡新上島的人,需吃衆人一頓拳棒,出錢來請衆人吃一頓酒,從此伏低做小,跟随了俺們做兄弟。若不怯氣,隻管要來逞好漢,隻把你捆了,推到海裏去喂鼈魚!”</p>
此時張超亦開口了道:“就憑你們這幾個鳥厮,也敢來撩撥爺爺麽。”說完開打。爲首這人使一條棒,劈頭打來。早叫張超躲個過,自矮身入去,對準他耳根脖子上隻一拳,這厮哪裏站的穩,做一堆倒在地上了,才剛翻了的那碗飯,糊了他一臉。</p>
見領頭的挨打,衆人急忙跟上來相幫。一個近的提了個杌子,對準張超腦袋上便砸。又叫張超躲個過,轉眼間把杌子搶在手裏。張超将杌子往這人肋上一兜,那厮一下子沒站穩,踉踉跄跄地又倒了。誰知道這厮倒的不巧,正好坐在了破碗上,腿上已經被劃出血來。</p>
見勢不好,旁人一湧都要上來,這時候張超已經怒了,将衆人的哨棒搶過來一條,上來一個打一個,上來兩個打一雙,登時鬧得一鍋粥亂。</p>
衆人因爲吃打不過,急忙高則聲求饒道:“好漢且住!不知道好漢甚麽名諱,直這般了得!”張超便道:“俺不是别人,濠州張超的便是。就憑你們這幾個撮鳥,倒也敢來奈何我麽!”</p>
衆人聽見這個話,全都慌忙下拜道:“俺們早聽說哥哥的大名,誰知道今日竟相見了!不知道哥哥大駕光臨,還望恕罪!”爲首的這個爬将起來,這時候腦袋仍有些發昏,也顧不得了,此時上前來賠罪道:“哥哥在上,小人喚作徐成,诨名叫做‘夜遊神’,祖在登州城居住。俺們不認得冒犯了哥哥,還望恕罪!”</p>
張超剛剛才到了這裏,也知道除了眼前這幾個潑皮,島上再沒有其他的活物會開口說話。把他們打傷又沒人解悶,隻好認衆人做了兄弟。既然張超不追究,徐成立刻欣喜了道:“難得哥哥竟來這裏,孩兒們趕快收拾收拾,重辦筵席,俺們一塊兒吃一杯。”</p>
徐成自己拍淨了泥土,把張超請到上座上,吩咐上酒,叫底下衆人重換成酒席。沒多久有人擡過甕酒來,衆人排班兒坐下了,都陪着張超吃一杯。當下說話,這徐成是登州本處的漢子,之前他在岸上的時候,做些與漁人挖窖采冰的營生。不合因毆鬥打死了人,也是沒有地方去,胡亂躲到了這裏。</p>
說到張超,因衆人好奇,免不了打聽他先前的案子。張超吃了幾杯酒,在席上又說了一通一路的事迹。衆人聽了一疊聲叫好,都喝彩道:“早得哥哥在這時,有你帶頭兒,也不受了那腌臜氣!俺們都敬哥哥一杯。”當日衆人吃了一醉。</p>
次日起來,衆人又請。一連數日,都在島上擺筵席。這麽一幫人聚到了一塊兒,一碗腌菜也能吃酒。如果再加上一個蛤蜊、一碟紫茄,衆人一吃能吃上整天。</p>
這一日衆人正在崖頂上吃酒,徐成把碟酒蟹勸張超道:“島上沒有甚麽招待,哥哥不防嘗嘗這個,俺們這裏第一味。”</p>
旁邊便有人附和他道:“果真是島上的好盤馔,便是東京的趙官家,也沒嘗過這個味。”衆人聽了全部都贊成。這個時候日頭欲落,晚霞滿天,映得天邊碧水一片赤色。張超便問:“都說海裏有神仙,你們成日在這裏,可曾見過?”徐成便道:“俺們在海裏面許多年,仙人半個也不曾看見,強人倒是有些個。”</p>
張超遂就打聽道:“有甚麽強人在這裏?”衆人便道:“哥哥不知,遠處有一個龜背島,如今聚了一撥強人。那厮們不用納魚上貢,不看旁人臉色。不拜天,不拜地,敬的是關菩薩,吃的是斷頭酒。按套穿衣裳,論秤分金銀,好不快活!隻苦衆人吃他們羅唣。”</p>
張超繼續詢問道:“你這厮們可曾見他?”衆人便回道:“其實不瞞哥哥說,俺們既巴望見他,又怕見他。”張超怪道:“這怎麽說?”衆人便道:“俺們巴望見了他,好時能帶挈兄弟們一程。倘若能快活了一日,死了也值!怕的是衆人沒門路,那些厮們不容入夥,捉住了便殺。”</p>
說到神仙,有人想起來一件事道:“你們不知道沙門島麽?那島有名兒,遠離岸上,住了些罪大惡極的犯人。聽說那裏官差的手段,比登州牢營可兇惡十倍!但上了島,沒幾個能活過三年的。</p>
前些年有幾個罪囚逃出島來,做一堆上了龜背島。緊接着香客裏面就出來個流言,說親眼看見了八個神仙,從雲裏面出來,做一堆過海去了!衆人一窩蜂都趕來拜他,白白花了冤枉錢,都不知真正拜的是誰哩!”</p>
潑皮裏有信奉“八仙”的人,立刻跳起來反駁道:“你說這鳥話卻似放屁!島上的罪囚是些甚人?全部都穿的跟花子似的,臉也不洗,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八仙裏面有男有女,神通廣大,一個個都是神仙的裝扮。别人不瞎,也隻有你能弄混了!”</p>
因說不過瘾,這厮幹脆罵上了道:“瞎了眼的蛤蟆,蹲在糞坑裏亂咕嘎。你家去看看,你家祖宗的牌位上,供着個王八!”眼看着兩邊要打起來,衆人急忙勸解道:“罷了!罷了!自家兄弟,爲一件小事,何必傷了自己人和氣。”</p>
一來二去,張超跟衆人也漸漸熟了,在島上已待了十數日。每天起來,都是這一副天藍雲白,碧海淼淼的景象。除了眼前的這幾個潑皮,再加上一條癞狗以外,也沒有其他的活物了。便是島上有多少窩螞蟻,張超差不多也數清了。</p>
那島又小,沒甚麽耍處,仍舊瞪眼困着時,便有些焦躁。張超問起來徐成道:“你這島上可有船隻?”徐成便道:“小船便有幾隻。哥哥可是有事要進城?”</p>
張超便道:“這鳥島簡直憋殺個人!這幾日待着,好似讓俺坐牢的一般。”徐成便道:“不如咱領上幾個人,俺們上烏湖寨吃一杯去。”計議已畢,張超從包裹裏取了些銀兩,放在身邊。那一頭徐成已選了六個伴當,找一條船,衆人跳上船往岸上駛來。</p>
等到船隻上了岸,徑直投烏湖寨這邊就來了。衆人找了個當街的酒樓,不等人招呼,一窩蜂地就搶上樓來,找了一間濟楚閣子,大剌剌地坐下了,張超從身邊取了銀子,喚酒保過來。</p>
徐成慌忙勸阻道:“如何敢叫哥哥壞錢!銀錢俺們自己有。”張超争道:“你們有是你們的。衆人陪伴我許多日,一桌酒席值得甚麽。”說着轉臉兒對酒保道:“你這裏有甚麽好盤馔,一發都給俺搬上來。”那酒保聞聲去了。須臾回來,将各樣盤馔海貨流水般上。</p>
飲至半酣,六個伴當着急去玩耍,一窩蜂走了。隻張超、徐成仍在吃酒。徐成一面繼續吃酒,一面把烏湖寨這邊的風俗地理,拿出來說。</p>
正講得酣,忽一個伴當急急闖來,叫一聲道:“了不得。兩位哥哥,俺們在賭坊裏吃人打了,快些去看!”兩個聽了,忙住了說,拎起哨棒,一道煙跟随去看。三個人奔到一處巷院,早見烏壓壓一群軍漢。</p>
擠進去看時,見五個伴當被捆了手腳,丢在中間,爲頭是個碧眼的,正在罵那些伴當道:“不開眼的賊王八!去哪裏灌了幾碗黃湯,跑到老爺這讨野火!”又一個道:“這鳥厮們自誇是島上的強人,到登州地面上逞威風,也不看看老爺是誰!且枷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