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坐下來吃酒吃的時候,周班頭便問吳英道:“才剛我來時,聽說莊上來了登州的客人,是哪一位?怎麽不請出來讓俺們見見?”</p>
吳英聽了便笑道:“此不是别人,正是登州城外的魚牙主人窦振。他往常去金明池争标時,來回都打我這裏經過,這事兒我以前給班頭說過好幾次。因今次着急去東京準備,不能住下,引幾個伴當匆忙走了。來時帶的好魚鮮,回頭讓人送班頭家去。”</p>
這一提醒,周班頭立刻想起來了道:“原來是他!俺聽說金明池争标的好漢後,也想要交往,可惜不巧,這一次無緣又沒能碰上。”兩下說了一會閑話,吳英在席上賀周班頭道:“不知道哥哥捉了個甚麽人?立了這功勞,回去相公必然賞你。”</p>
周班頭便道:“陽武縣鬧出來那麽大的動靜,這一陣吵吵嚷嚷的,說什麽捉賊。上頭相公們發了話,俺們自然就沒法閑着。這不是今天出來巡視,走到這裏,剛要來你莊上找一杯酒吃。”</p>
說到這時,周班頭把手往東頭空房的方向一指,繼續言道:“誰成想半路上遇到了這個這厮,在河裏赤條條與人厮打,被俺拿了。那一個打的倒是乖巧,見俺來了,撒馬便走,早是他去的快,不然把兩個都抓起來!”吳英聽見這話,估摸着另一個便是鄭榮。</p>
酒至半酣,吳英偷出一點空來,去東軒鄭榮房内,悄聲叫道:“師父,才剛這夥人過來說,他們捉了一個賊,可是與你厮打的那厮?你且去東頭空房内略認一認,看好時便回來告訴。”</p>
鄭榮聽見這話,心中作疑。立刻去東頭空房内張一張時,見梁上赤條條吊着好一條大漢,身上紋着一身花繡,不是河邊那厮是誰?正是與他厮打那人。那人聽見外頭聲響,望見是鄭榮,立刻口内叫屈道:“原來是你!你這厮忒不英雄!赢不了俺,特意使這班頭來引人捉俺!”</p>
鄭榮聽見這個話,忍不住道:“你這漢子見了差人,急不撤開,關我甚事!”那漢子隻管求他道:“眼見得你是客人,俺是賊人,且救我一救!若不救時,一發連你告了,須怨不得俺!”鄭榮急忙叫住道:“你莫高聲!且耐心等着,我去找個人救你吧。”臨走時鄭榮又罵一句道:“你這鳥厮,求人還這麽大模大樣的,也是少見!”</p>
當下鄭榮叫他等着,自己回去找了個莊客,前去廳上尋吳英。不一會兒吳英就過來了,問一聲道:“這厮可是剛才那人?”那鄭榮道:“好叫兄弟知道,此不是别人,正是剛才相鬥之人,還煩賢弟相救則個。”</p>
吳英便道:“既是這厮與你厮打,一發叫他們拿去配軍罷了,倒要救他!”那鄭榮便道:“賢弟不知,那厮一定說我送了他!江湖上傳将出去,需是壞了俺的名頭。”吳英聽了這話,笑一聲道:“這個何妨!走時問他們要來便了。”</p>
當下吳英回了草堂,繼續與衆人賠話吃酒。用周班頭自己抱怨的話說,轉一圈明天早上按時回去,緝賊不緝賊有誰知道?哪個還當真挨戶去查!賊又不傻,怎麽會大老遠跑到這裏!</p>
這一夜很快就過去了,周班頭所率的這一幫人馬,此時也終于吃得好了,摸嘴要走。周班頭一面打着飽嗝,一面吩咐衆人說,去梁上将昨夜那賊人解将下來,趕早兒回衙。吳英故意裝作好奇,拿着火把,也跟着衆人挨到空屋,過去看賊。一見那人,吳英大驚小怪便道:“啊呀,這個不是張大哥?”</p>
周班頭見此好奇了問道:“二郎認得這個厮?”吳英遂道:“班頭不知,這張大哥正是與窦振金明池一處争标的伴當,才在我這裏住過的,怎麽不認得!”</p>
吳英又問那大漢道:“張大哥,旁人都走了,怎麽你獨身落在這?讓窦哥哥知道了,豈不罵你誤他的事!”那大漢知道這是來幫忙的,随即假意回話道:“我才剛多吃了幾杯,落到了後面。誰知道出來了一個瘋漢,必要說我賴了他的賭錢,俺們在水裏便厮打起來。”</p>
因爲錯拿了吳英的熟人,周班頭遂就解釋道:“我見這厮摸黑走路,喊叫時他也不停下,撒腿便跑,還當是賊人,一發拿了。既然是二郎相熟的人,料是抓錯。”鬧了一夜,吳英取出些銀兩來散與衆人,周班頭自引衆人回去不提。</p>
鄭榮問時,這大漢原來喚作張超,是濠州定遠縣人氏,人喚他叫“小鍾馗”。鄭榮叫張超穿好了過來,與吳英下拜道謝了。吳英見了,急忙扶起便笑道:“自家兄弟,哥哥休要與我客氣!”當下說話,張超這厮也去登州,與鄭榮順路,正好結伴。路上的時候,兩個人也可以談論些武藝解個悶兒。</p>
臨行之前,吳英喚莊客拿出來兩個二十五兩的花銀相送。那鄭榮家裏有的是錢,不缺這個,自然不要,一發将五十兩銀子盡皆送與張超使用。張超這厮也不客氣,一發都收了,謝了吳英,與鄭榮兩個人結伴上路了。</p>
說話起來,原來這張超也不是個良善的。先前他在濠州時,與當地的一個潑皮相争,不小心一拳将其打死,張超害怕官府追責,一向逃跑在江湖上。因爲今次要去登州,鄭榮問他道:“不知大哥今番去登州,有甚麽打算?”張超便道:“能有甚打算,兄弟一直是沒頭的蒼蠅,撞到哪裏是哪裏。”</p>
鄭榮便道:“若這樣時,我出一筆錢,薦給你一個榨酒的營生,再使人在登州出個店面與你,找幾個主顧與你相識,卻不是好?”張超喜道:“如此最好!果真能這樣安頓下來,小人多謝哥哥提攜。”</p>
當下去了登州之後,鄭榮果然不哄人,就在城南磐石街上賃了間房屋,使人替張超張羅起來,他自己卻去烏湖寨搬取了老母,直接投黑山落草去了。</p>
過了不到兩個月,這張超果然買賣興旺,覓了好幾個副手火家,亦隻是忙。口裏吃得、身上穿的,與以往窮酸時已大不相同。這麽一看,已經算是個小财主了。</p>
轉眼天氣就開始熱了,一連忙了許多天,這一日終于能偷出空早早歇歇。夏日天色晚的遲,張超叫人上了門闆,趁着涼風,去十裏橋邊上走一回。</p>
登州靠海,到了夏季雖然也熱,到底比别處涼爽些。茶樓裏有許多愛唱的,絲竹管弦,叫子拍闆的聲音,順着晚風不斷傳來。衆人買些雪泡梅花酒,胡亂聽耍。沿路的攤販在高聲喝賣,還有讨價還價的客人,都嘈嚷不斷。</p>
這街上甘瓜寒瓜随處可見,查條烏李看着牙酸。甘霜冰酪冷齒難嚼,乳糖真雪入口即化。時有行商賣泥孩兒,樹蔭下許多唱纏達。問蔔打卦談天口,更有秀才賣酸文。</p>
張超走了一刻時,熱氣散了,便去臨街酒樓上吃酒。當下飲了數杯後,忽然想起來家中的老父、渾家,心中不快。心内思道:“俺一向逃走在外面,沒有餘錢,過得狼狽。因爲羞愧,許多年不曾捎信回家,不知道家中正如何哩。”當下吃完,天已擦黑,張超起身會了鈔,來到街上。</p>
四下看時,見那街角上圍着許多人,看時,卻是一個外鄉耍槍棒賣膏藥的。這人身材有七尺八寸,紫色面皮,帕首腰刀,纏帶麻鞋,穿一領褐衣,在月亮地裏正耍槍棒,看得許多人都拍手喝彩。</p>
那漢子将槍棒使了一路,完事之後,把一個膏藥盤子托将出來,口内便道:“諸位在上,小人遠方來的人,投來貴地,既無繼宣打虎的本事,又無霸王舉鼎的氣力,賣弄本事,隻博恩官笑一聲。如要膏藥時,當下取贖,隻需十文,若不用膏藥,亦煩恩客賜些銀兩銅錢赍發,莫俺教空了盤子。”</p>
喝彩歸喝彩,當真問他們要錢時,不少人立刻就躲過了。這大漢轉了一圈後,盤子裏面,僅有少數的幾個銅錢。正失望間,忽聽得盤子一聲響,卻是有客人賞了五兩。看時,這人不是别人,正是張超。</p>
原來這張超見他使棒,看了一會,見這棒使得的确好,不由不喝彩。當下使完,聽他說話,又是濠州的鄉音,如何不喜?因此赍發他銀兩。</p>
當下說話,原來這人喚作魯漢。江湖上的人,與他起了一個诨号,叫“烏梢蛇”,也是定遠縣的人,與張超還是鄉裏呢。千裏之外的,能遇上個同鄉不容易,張超遂拉着魯漢一塊兒,同去酒樓上吃幾杯。</p>
魯漢去邊上賣蒟醬處寄存了他的膏藥槍棒,随張超到前面的一家老店坐定。張超要了幾角酒,叫酒保上幾個合口的肴馔。</p>
說起話來,原來魯漢得罪了本鄉的一個财主,吃人逼迫,沒奈何逃将出來,走到此處。張超問起自家的老小,魯漢卻也依稀知道。大概是張超娘子每日趕早兒去集市賣菜,做些生活,以此養家糊口。說到張超打死的那個潑皮,魯漢也認得,如今他家人都先後死了,已沒了苦主。</p>
兩人随即商議道:既如此時,不如将家小一并都接來登州。如今正好兒碰上件事情:因西北征戰又遇荒年,官家趙祯下罪己诏,責自德淺而招天譴、殃及百姓。一面叫本處官府免稅赈災,沐浴齋戒,設醮祁禳。一面大赦天下,寬宥一應罪囚。更何況如今已無了苦主,無人出首,官府那頭又撈不着好處,自然沒工夫特意來查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