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自黑山衆人大勝回山,一連數日,山上都在大擺筵席。新近又招收了不少的人馬,房屋短缺,黃勝命小喽啰多造房屋,以便衆人分撥使用。</p>
眼看着嚴冬已經過去,又到了早春的時節,這一日衆人正酣飲間,鄭榮告道:“在下不才,自上山來,虧衆位哥哥,報了冤仇,理當死報。怎奈登州家中還有個老娘,容俺取來。”黃勝便道:“這正是盡孝之事,如何不容?兄弟去時,小心在意。”</p>
鄭榮自将伴當留在山上,跨了腰刀,提把樸刀,望登州趕來。行至蒙山腳下的時候,恰遇着個往常送信的小頭領,這個頭領見了鄭榮,哪裏肯舍得他這麽走了?一發将鄭榮拖到山上,又使人與鄧坤報了信。</p>
過了數道關卡後,鄭榮與各位大王相見。病于毒鄧坤與賽陳平方平引各位好漢,一共七八個頭領,皆在聚義廳厮見了。除鄧、方二人以外,頭一個便是鐵槍将徐忠,使一杆鐵槍,有萬夫不當之勇。</p>
第二個是病太尉丁一鳴,力大無比,善使一杆盤龍棍。第三個是巨門星朱盡忠,使一柄宣花斧。第四個是文面豹高陽,使一柄豹尾戟。第五個是醉裏虎程慶,這厮最好吃酒,酒性上來,不合時便要殺人。</p>
還有一名急腳子馮朔,專一打探來往消息,此時他卻不在山中。當下鄧坤大擺筵席,鄭榮與衆頭領都厮見了。鄭榮說了在陽武情形,衆人盡皆喟歎。</p>
細說起來,鄭榮與蒙山的交情非淺,就算要投,也是投蒙山更合适。隻是鄭榮欠黑山老大個人情,半路回家搬取老娘,若是轉道兒投了蒙山,倒叫人笑了。所以說,這世上的事情,都沒法預料。鄭榮着急搬取老娘,不肯在山上停留太久,隻住了一夜便辭别衆人,自己匆匆下山去了。</p>
已經是草長莺飛三月的天氣,一路上過來,田中農夫正忙着耕種,溪邊牧童短笛聲聲。鄭榮快馬加鞭趕路,眼看着距登州已不過二三百裏。</p>
這日天晚,鄭榮因爲貪路程,錯過了宿頭。細看周遭,原來已進了萊陽縣地界。鄭榮心中暗喜道:誰想正好走到這裏,今夜住處有着落了也!原來此處不遠有個吳家莊,内中住着鄭榮的一個至交好友,喚作吳英,人喚他作“急火星”。鄭榮閑時常指點他武藝,這人遂喚鄭榮個“師父”。既然到了,何不去他家借宿一宿?</p>
主意已定,鄭榮随即撥轉馬頭,望吳英莊上馳去。蔔者雲:“近水者多智,靠山者多義。”這裏端得好景緻:前有河水,後靠山崗。一地裏連山疊翠聞鳥鳴,河如玉帶底水清。</p>
鄭榮經過河邊的時候,那馬見了,苦死不走,定要飲水。鄭榮無法,隻好在岸上拉了缰繩,由着它飲水。這馬似乎飲得暢快,在水裏面亂踏。</p>
正飲馬間,忽然有一聲大喝道:“直娘賊!哪個狗東西不長眼,故意把河水弄髒了?不看見人麽!”忽一聲叫,倒将鄭榮唬了一跳。看時,卻是一條大漢在那裏,長約八尺,頭上豬嘴破頭巾,穿一領舊衣,腿絣護膝,腳上八搭麻鞋,橫眉怒眼,面目兇惡,好似那金睛無支祁。</p>
這人已吃得半醉了,途徑河邊,正在捧着水吃哩。這馬一踏,河水将這厮濺了一身,身上衣衫都濺得濕了。</p>
鄭榮忙賠罪道:“好漢,黑影裏面看不清楚,卻才沒看見有人在這裏,一發饒恕些個。”那漢仍舊不悅道:“又不是沒眼,偌大個活人也看不見麽?故意叫這畜生濕了俺的衣衫。”</p>
鄭榮便道:“好漢莫要焦躁,我急着趕路,包裏自有衣服銀錢,權且相賠。”那人便道:“哪個要你相賠!要走可以,需吃爺爺一頓飽拳!”</p>
那鄭榮也罵道:“好意與你賠禮,是你這厮不知好歹!”那漢聽了大怒,自脫膊了,露出一身五鬼擒龍花繡,提拳便上,鄭榮慌忙來迎。兩個人就在水邊上打将起來,登時河面上水花飛濺,這情景端得好看:</p>
白蛇繞身走,猛虎掏心着。勾腿盤旋步,鴛鴦踢連環。五行拳,磨身進退腰軸轉,下合地氣上通天。醉八仙,纏鎖跌摔得他便,劈擠盤滑前後翻。夜叉巡海浪裏破,蛟龍行雨大風翻。</p>
兩個人鬥了四十餘合,眼見那大漢愈鬥愈勇,鄭榮心内道:“這厮蠻牛一般,急切脫身不得,卻如何好?”正在思間,隻聽見不遠處一疊聲吵嚷,河對過多人大叫道:“莫走了賊!”</p>
兩人視之,遠遠見河對岸有一個班頭,引了幾十個軍士,鋼叉、樸刀、留客住,滿滿地拿在手裏,正一疊聲大喚。二人登時驚了一吓,忙住了鬥。鄭榮停手過去牽馬,那大漢亦從河邊撿起來衣服,都分頭走了。</p>
卻說鄭榮上馬,一道煙地離開了河邊。須臾到得吳英莊前,果見好大一個莊院:</p>
林地良田不勝數,</p>
門前莊客如蟻聚。</p>
老叟垂釣樵歌晚,</p>
盛世牧童吹晚笛。</p>
鄭榮停馬下來的時候,打麥場上有幾個兒童,正在捶丸,鄭榮問道:“吳英今日在家麽?”衆小兒便道:“官人自管過去叫門,主人正在家中。”鄭榮把門來敲時,一個莊客把門開了,認得鄭榮,忙往裏請。</p>
鄭榮問道:“二郎今天在家麽?”莊客回道:“我家東人正在草堂,待俺去叫。”這邊鄭榮将馬栓了,從後面跟來,見草堂上團團圍坐了多人,聽戲台上的那個藝人說話。</p>
但見那說話人拍一下界方,口内續道:“那郭遵使鐵杵來往略陣,經過之處,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蕃人被他殺倒了無數。身處十萬大軍之中,猶如出入無人之境。上面夏王元昊見了,心中喝彩。口内叫道:‘宋人略陣那将,報上名來!’郭遵聽見這話,口内叫道:‘吾乃開封郭遵是也!’”原來正在講當年三川口戰事。</p>
那聽的排頭坐着一人,年二十一,面似堆瓊,身如玉砌。穿一件棗紅底邊回紋纻絲衲襖,頭戴逍遙巾,上面别朵丁香花。人道是:“性直口快眉眼俊,身上紋有海東青。”此時正好聽到了妙處,這人鼓掌大叫道:“此正是一個好男子!”</p>
這時候莊客擠将過去,俯身耳語了幾句。聽畢那人急往後看時,看見了鄭榮,遂跳起來道:“怪道今早喜鵲叫,昨夜還有燈花報,原來是師父來家了!”上來便拜,原來這人正是吳英。鄭榮慌忙去扶,口内便道:“賢弟莫要客氣。”師徒兩個見了面兒,不用鄭榮再特意吩咐,早有莊客将鄭榮的馬匹牽至後槽喂養去了。</p>
兩個寒暄了一會兒後,吳英便吩咐莊客安排筵席,鄭榮特意去後面拜見了太公和太婆。須臾回來,吳英立刻拉着鄭榮,去東軒坐定。早有人上茶,一并将幾個影青瓷碗盛些櫻桃乳酪、胡桃蜜餞搬将上來。</p>
吳英因見鄭榮渾身都濕哒哒的,衣服都濕透了,叫人拿着些六合肥皂團、白芷香澡豆引鄭榮出去洗浴了,又叫取一套新衣換了。鄭榮自去解了招文袋,去了鸾帶,除了褙子濕衣。須臾洗畢,将新衣重新換上了,來見吳英。</p>
這時候房内早已經掌燈,筵席也已經安排好了。吳英又問:“師父傍黑過來時,又沒有下雨,衣衫如何卻濕了?”鄭榮遂将才剛之事拿來告訴。席上兩人互相問了近況,鄭榮又将陽武之事說了。</p>
吳英聽了便道:“怪道這些日遍地海捕文書,朝廷賞錢三千貫,要捉什麽賊人,陽武縣鬧出來這麽大動靜,原來是師父你們做的!我就說除了師父,别的地方,也沒有這樣的好漢了!”因爲吳英的聲音大了,這邊鄭榮做一個手勢,不許他聲張。</p>
這時候吳英也回過神來,立刻他就放低了聲音,悄悄地把頭湊過來,央求鄭榮再詳細說說。趁着有師父鄭榮的便宜,他也想找機會結交這一群好漢。</p>
徒弟的心思鄭榮知道,然而他不想吳英陷進去太多,這不是好事兒。而且有件事鄭榮沒說:自從張巒回了黑山,鄭榮心裏面隐隐地覺得,黑山上下,好像有什麽不對勁。若說是哪裏,一時之間又說不出來,于是也就按了這話兒,轉而與吳英說些家常。</p>
兩個正在說話間,忽又有莊客前來報道:“外面周班頭找。”鄭榮聽了一驚道:“莫不是甚麽人走漏消息,前來拿我?”吳英胸有成竹道:“師父放心,俺家裏現當裏正,這夥厮們閑來無事,常讨酒吃。有俺在,量他們也不敢把你怎的。”遂叫兩個主管陪着鄭榮先坐,自己将茶水漱了口,提了燈籠要過去看看,道“去去就來”。</p>
等到吳英去莊外看時,那周班頭引了三五十公人,都擎着火把,一地裏都被他們照得明亮。衆人亂哄哄來到莊上,合莊上犬隻都被驚動,接二連三叫将起來。</p>
周班頭見吳英出來了,一疊聲叫道:“俺們才剛捉了個賊人,肚中饑了,正走不動,來找二郎這裏讨一杯酒吃。”吳英便道:“這個好說,哥哥們隻管進來坐。”</p>
摸着黑呢,吳英叫莊客去殺牛宰羊,整治果品,擡三甕清酒,叫衆人都到草堂上,坐了好吃。周班頭自喚人将賊捆了,颠倒吊在房梁上,卻與衆人都來吃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