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片刻，差撥先來，因見王元無有孝敬，心下不悅，當下問道：“哪個是新來的囚徒？上來說話。”那王元唱個喏上來。</p>

差撥指着他罵道：“隻你這厮便是那保安軍軍中大蟲？我把你這砍不死殺不盡的賊配軍！你們在西北強橫倒罷，來了登州這個地界，休想在老爺面前貓插翅膀裝飛熊！這厮們從上到下盡是一些赤佬黥卒，沒有一個是會事的。見了上官，不說拜見，倒唱聲喏。</p>

你瞪着兩隻眼看我做什麽？敢不服氣麽！不得不說，這厮們隻合配發在窮州惡縣，人鬼不到的去處，倒來俺這清平所在。幸是如今邊上吃緊，權且由他胡亂砍個鞑子蕃人。放在太平時節，這便是些盜賊流寇、剪徑強人，不若一發結果了倒還幹淨！如今到了我這去處，今番也好叫這大蟲做成瘸貓！”</p>

王元聽見了不耐煩道：“你莫妝閻王小鬼，紙馬鋪裏讨錢花。灑家隻是不送人情與你，便這般毀罵！你罵灑家便罷，俺巡檢需沒有得罪了你，怎地就是‘從上到下’！”因罵道：“這班小婢養的見了元昊，撒腿便跑，隻敢望灑家身上出氣撒潑。”</p>

那差撥見他回嘴，越發大怒，急捉棒欲打時，見那王元怒目圓睜，兇神惡曜一般，先有三分氣怯，不太敢動手。欲待呵斥底下人幫忙，那些人平時對差撥就十分不滿。不容易看見他吃癟一次，一個個心裏面都憋着笑，都溜出去裝作忙别的了，也無人應。</p>

突然吃王元搶白了一通，氣得差撥直喘粗氣，一發連面皮都紫漲了。這厮嘴裏面不饒人，劈頭蓋臉一通臭罵，将王元罵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罵了一通，自氣憤去了。衆人都叫：“你這人好生膽大！竟敢在差撥面前回嘴！卻不是捋虎須！明日他必在牢營使面前說嘴，難耐你時，一發便将你結果了！”</p>

王元聽了便道：“他若好聲好氣問我讨時，倒也罷了。直這般拿話兒罵灑家，我倒與他！”言畢自提了包裹，去草堆上枕着睡了。</p>

又有人道：“你若要命時，将銀子與王節級，牢城營内這個節級閑常最好，甚是會周全人，由他說話，替你轉交差撥，或可無事。若是與他硬到底，這裏有的是法子結果你。”那王元聽見這話，口内問道：“是甚法結果灑家，且說來聽聽。”</p>

那人便道：“頭一樣，叫做餓殺法：十天半個月不給飲食，由你餓死。第二樣：脹殺法：将鋸末和進水裏面，揪耳給你灌下去，叫你脹死。第三樣：喂鳅魚。把鋼鈎塞進魚嘴裏，叫你吞了，活魚在你肚裏面亂鑽，腸胃破裂而死。第四樣，叫做土布袋：把布袋裏面裝了泥土，紮緊口兒壓你身上，隻一個更次，也管叫你沒了性命。</p>

第五樣：叫做吊盆：用布塞住了你七竅，颠倒靠壁把你豎着，保管不消半個更次，你的性命便也結果了。第六樣，叫做肩井入針：将鋼針紮入肩井穴裏，叫你雙臂動舉不得，卻道你懶惰，直使人日夜毆打虐殺。</p>

除了這些要命的法子，這厮們不開枷鎖，直叫你頸骨變形，腕骨折斷，鐵鏈子長進肉裏去。”那王元聽見這話，亦隻是睡着不理。衆人因見勸不住，隻好由他。</p>

沒收拾了王元，差撥自轉去牢營使處。廳裏面三足爐内香煙陣陣，牢城營都指揮使正彎了腰，用銀匙往茶湯裏面加鹽，面色看着似有所思。差撥立刻上去幫忙兒，向火中添上些柴頭，口内誇獎便道：“相公越發好手段！小人二裏開外，早就聞到了一股茶香。”</p>

這話正對營使的意思，遂就告訴他道：“你今天運氣，趕上了這個好時候，我這茶今天頭一次開吃，你嘗嘗滋味還行麽？這個味道，現在人恐怕吃不慣。”說畢用龍泉盞分出一盞茶來，就遞與差撥。</p>

差撥接過來細品一口，立刻大聲贊歎道：“果然是古法煮茶才得這般滋味！小人今日算開了眼，也跟着相公見識了！今人哪得這個味！”這評價營使似有些滿意，自去漆銀交椅上坐了，又吩咐差撥到椅子上坐去。</p>

說話間差撥又吃了一口茶，仔細品一品這個味道，口裏忍不住又贊歎道：“這個香味，可不就是古人書上寫的那個味麽！小人是粗人，雖知道好，這好處實在是說不出來！”</p>

兩個人閑話了一番後，差撥小心翼翼道：“小人今日見相公面色煩悶，不知道爲何？”牢營使口内便道：“卻是正爲一件事苦惱。”差撥聽了，忙離了座椅，躬了身向前問道：“相公若是信過小人，不妨說來聽聽，或者也可胡亂排解則個。”</p>

說話起來，原來那牢城營近二十裏處有個烏湖寨，烏湖寨内那一溜賭坊、兌坊乃是牢營使自家産業。因近日有一撥窮閑軍漢來此攪擾，底下人根本禁不住，已頗有多個軍士吃他打倒在地，現在仍舊在家将息不起。</p>

這班軍士，不說便罷，若說他時，端是氣苦：平日在牢城營内，對付那些罪囚的時候，一個個賽似金剛羅漢。如今真正用到他了，一個個好似戰敗的鬥雞。見說挨打，都使錢托友，詐病裝瘋，一個個飛也似的躲了，誰肯出頭？反不如罪囚肯出力些。</p>

那差撥當下聽了這話，口内便道：“相公原來卻爲這個。小人如今倒有一計：昨日牢城營發來一人，喚作王元。此人原是保安軍軍中都頭，頗爲長大兇頑。相公不如且看一看，選出三五十個人出來，在靜處打他一頓。若不濟時死了便罷，若好時将他調他去烏湖寨中，或可鎮住那班潑皮。”牢營使聽說了便笑道：“早聽說差撥是個會幹事的人，今日一見，果然不錯！”</p>

次日王元正在牢中，那牢城營都指揮使果然親來。衆人見了便道：“今番事發了也。這王元今日必定吃虧。我們權且去看一看。”隻見一班公人簇擁着牢營使前來，當廳坐下，節級牢子将王元帶上來。衆人看時，捏兩把汗。那營使問下面道：“哪個是西邊新來的囚徒？”因聽見問，王元出來回話道：“灑家便是。”</p>

那牢營使細細看了看王元，口内問道：“你這厮一路上曾害病不曾？”王元回道：“一路并不曾害。”衆人忍不住嘀咕道：“這個不會幹事的！相公問他害沒害病，是與個機會，有心周全他的意思，這厮蠢笨，全看不出！”</p>

牢營使便道：“我聽說你剛來的時候，有些拿大，十分不聽上面的管教。你莫争搶，自有打你那時。這棒權且寄下，等以後再說。”那牢營使不待王元說話，當先走了。牢裏面衆人見這個模樣，都替王元緊張了一番。</p>

須臾便有幾個人過來，将王元仍舊押回牢裏。一個節級走來，将王元提出，開了枷鎖。與他五個炊餅。那個節級引着王元，去點事廳門首候立等着。</p>

門首這邊，已經聚集了三五十條好漢，樣子都是牢營的軍漢，也有一些是罪人的模樣。</p>

差撥都已經吩咐過，叫各執了器械在手。見了王元，這些人一個個交頭接耳，用眼把王元四下打量，眼神裏十分不懷好意。等到人馬都聚齊了，衆人遂就一塊兒出發。</p>

看見要走，這些人一哄都擠過來，把個王元圍在當中，一個軍士在前頭引着，望營外便走。那王元心内道：這是胡亂與炊餅吃了，要到營外去結果灑家！</p>

這一路上走着，王元順便把炊餅吃了，一路觀察着周邊的地勢，随衆人走。約莫行了數裏路，便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已隐隐見海。王元立刻明白了道：“他們想在這裏下手，得手之後，屍首好扔進海裏面喂魚！”</p>

沒動手呢，忽聽見有人發一聲喊，斜刺裏沖出來一班潑皮，将衆人截住便開始打。衆囚徒見這厮們來勢兇猛，猝不及防，一哄都散了。中間王元跳将起來，将一條水火棍搶在手裏，撇了衆人，當先沖出，先打翻數人。</p>

急去看時，來卻是撥窮閑軍漢。王元見了便道：“灑家正有鳥氣沒撒處，今番也吃我打個痛快。”遂捉棍在手，潑風般一路打去。那厮們原本想來個偷襲，誰知道偷襲不成功，居然碰上釘子了！見不是頭，遂爬将起來，一道煙走了。</p>

當下衆人圍住王元，口内賀道：“哥哥今番立了功勞，回去時牢營使必然賞你。”早有人将王元包裹拾了，拍淨泥土與他系上。衆人當場都下拜道：“俺們在牢城營内待了多時，幾曾見過這樣一個好漢！”</p>

那撥軍士看見了，也喝彩道：“這厮不愧由西軍發來，果真這般厲害！直恁地不要命！”等到衆人回營後，自有人報于牢營使知道。那牢營使聽了笑道：“倒好個莽漢。我這裏正缺你這樣人物。你今日便離了這裏，我自引你别處幹事去。”</p>

當下有軍士引着王元出了牢城營，來到一個熱鬧鎮甸。上面牌額寫着“烏湖寨”三個大字。裏頭勾欄、行院、兌坊、客店、酒肆、茶坊、布行、紙馬鋪、篦頭鋪子、裁縫鋪、鐵匠鋪子，無一樣不缺。</p>

寨中店鋪林立，街上吵嚷賣熟食雜貨的、沿街耍棒賣膏藥的，蕃漢相雜，聲音鼎沸，這情景端的熱鬧非凡。往左去時卻是一片房舍，裏頭安排着一溜賭坊。一撥潑皮破落戶正在裏面喧鬧吵嚷，那軍士叫王元權且在門首小房内安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