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行至陽武縣,三人趕路正熱,正撞見路旁設個茶棚。這王元見了便道:“走路正熱,不如咱們暫歇一歇,灑家包裹裏自有銅錢,便請二位端公吃茶如何?”二人都道:“如此最好。”三人一齊都到那茶棚内坐下。那王元自在條凳上坐了,将腰上包裹放在桌上,口内喚道:“茶博士,沏大碗茶來吃。”</p>
裏頭茶博士聽見喚,立刻答應着出來了。看客人時,見那喊的是個囚徒,戴着二十斤鐵葉盤頭枷,空一隻手出來,頰上刻着金印,約十八九歲,面上被日頭暴曬甚黑,瞪一雙牛眼,看上去很是有些吓人。</p>
茶博士手上提了個銅壺,在衆人面前滿篩了三碗,點個幻茶,胡亂讓與三人止渴。三個全都喝彩道:“茶博士,你這端的是好手段。”</p>
這時候王元便問道:“灑家去登州,需是從哪條路走方便?”那茶博士便道:“客人若往東走路時,隻需從北面大路走便罷,卻遠四十裏。若走南面小路卻近,隻是現如今那黑山上有剪徑強人,不大穩便。”</p>
那王元笑道:“便有強人時,别人怕他,灑家怕他甚鳥?”茶博士道:“客人休恁地說,不是耍處。這裏來往許多強似你的好漢,仗着本事,不聽人言,走去時兀自送了性命,休要逞強。”</p>
那王元哪裏聽這個,因不愛聽,口裏隻管分說道:“那厮們自己沒本事,又要逞強,吃人殺了,也在常理,憑他們怎麽與我比!”兩個公人在旁邊勸:“都頭,有強人時,不如咱們繞路走罷。”王元罵道:“繞路作甚?眼見得申牌已過,似這般慢走,如何趕上宿頭?灑家許多日不曾疏散筋骨,便有強人時,一發拿了,解上州去,也好出出這口鳥氣。”</p>
連兩個公人都勸不住,那茶博士哪敢再勸他?心内自道:“不知哪裏來的囚徒,好一張嘴誇破天。不聽人言,強要讨死。這般長大,拿去夠那山上做幾天大餡饅頭。”三個人坐下吃一會茶,閑話了一會,已歇得好了。起來問茶博士算好了茶錢,直接往北面那條路去了。</p>
眼看着日頭不早了,林中不時有涼風吹過,夾雜着一些草木的清香。須臾月亮上來了,三個人趁着月光,走得輕快,早見前面一個去處,遠遠似有光亮。走近看時,正是一個莊院的模樣。</p>
見此王元便自誇道:“我說什麽!當初我要走北面時,你兩個再三再四地不願意,怕什麽強人。按你們的話兒,今晚都趕不上宿頭哩!”說話間衆人便要叩門。因爲叫孫慶上去叩門,孫慶躲懶推辭道:“上一次叩門的就是我,這次該輪到下一個了。”</p>
孫福亦道:“中午剩的那幾個包子,俺們兩個都沒吃,全都讓你小子私吞了,多叩一個門怎麽了?下次我替你。你不敢去,是不是怕人家轟出來!”兩個争執了一番後,到底又是孫慶去叩門。</p>
隻聽見裏頭有人問道:“這麽晚了,是甚人在外面叩門呐?”三人便道:“過往行人錯過宿頭,還望借宿則個。”便有莊客登上梯子,從土牆上往外張時,見三個人立在外面。莊客遂道:“客人稍等,待俺問過了莊主鄧公,再過來回話。”</p>
也不知等了多長時間,莊門重新又把門開了,莊客将三個人讓進來,把頭往四面望一望,飛也似的将門掩了,引着三人往裏頭去。須臾四個人到了草廳,那草廳上有一個年老的公公,年約六旬,胡須花白,頭上裹着懶漢頭巾,穿件皂衫,腰裏系一條白褡裢,腳上穿着雙布履,滿面愁容,獨自坐在那裏。</p>
見三人到來,公公略讓一讓道:“剛才莊客報知,故将三位請進來。留在外面不安全,在莊上胡亂住上一宿,明早再走。”三個謝了。</p>
公公複又問一句道:“三位敢是未曾打火,且叫莊客将些飯食來,吃了好睡。”那王元便道:“多謝公公留宿。小人包裏有些金銀,一應飯食,明日一發算錢還你。”公公便道:“休恁地說。出門不易,我這莊上雖然不大,不差這些。”</p>
那莊客将三人引至耳房,就安排了住處。須臾又搬來一盒胡餅,兩隻釀鵝,一瓶村酒,一扇籠炊餅,四樣菜蔬。等到三人吃飽了,莊客又來收了碗碟,取來腳湯,叫三人洗了好睡。</p>
臨行前莊客吩咐道:“客人一早便行,夜間若聽見什麽,你們不可出來看視。”三個聽見這話,面面相觑,卻不好再問,都隻管洗好便躺下了。</p>
到了半夜,隻聽見外面吱吱得哭。這頭王元爬将起來,問那兩個公人道:“你們聽見了什麽沒?”孫慶因爲走得累了,還把個被子蒙在頭上,外面的聲音沒聽見,大晚上不願意追究這些,隻管說道:“沒有。快睡了吧,興許是夢裏有人在哭。”</p>
聽見了這話,王元半信半疑的,重新縮回被子裏,想繼續睡。誰知道才剛躺下不久,又開始有哭聲傳過來,這次連孫福都聽見了。王元忍不住罵一聲道:“這個老兒!拉不下臉面來問俺要錢,偏偏又舍不得他的酒飯,半夜裏想起來愁的哭呢!何苦來死要面子呢!”</p>
那頭孫福動作快,已經當先跳下床,推開窗戶,轉過臉對王元做一個噤聲。兩個人把頭出去瞧時,卻見外面密麻麻的人,好多莊客都穿了孝,正在将器皿家什往來搬運。眼前的情形,怎麽看都覺得太過詭異。</p>
才剛莊客出去的時候,特意叮囑三個說,不讓亂走,誰真聽他!外面的動靜實在可疑,不出去查問明白了,今夜沒辦法讓人安睡。王元、孫福這兩個警醒,這時候都已經穿戴好了。</p>
一個孫慶愛躲懶,仍舊在被窩裏面躺着裝睡,王元看不過叫他時,這厮裝作沒睡醒,不願意動。這個時候,孫福掀了他被子警告道:“快起來!今夜這莊上看着奇怪,咱們出去看一看,免得不小心做了冤死鬼!”</p>
眼看這覺睡不成了,孫慶也隻好爬起來,一面把衣服往身上穿,一面絮絮叨叨的說,這家人怕是有夢遊的毛病,想晚上幹活,保準沒有什麽妨礙,是他們兩個人愛多事。王元、孫福都着急走,偏孫慶磨磨蹭蹭的,不是找不着褲子了,就是一隻鞋穿了半天還穿不上,能急死人。</p>
不容易等到穿戴好了,三人悄悄出門來看時,見後面場中已設好了法壇。中間設着香案,擺着香茶果酒,有些個着金絲銀線道袍道長正焚香、化符,做着幽醮道場,旁邊一溜香燭紙馬。</p>
旁邊正有個年少的莊客,王元拉住他問道:“莊上是甚人死了?”那莊客道:“死的是老莊主的兒子,我家小郎。”王元道:“是害甚病死的?”那人道:“若真害病死時,也沒這些煩惱。隻因上月月末,不合去城中讨錢,回時叫剪徑強人盯上,一發結果了性命。”</p>
王元聽了發怒道:“是甚強人如此無禮!你家小郎被他害了,不敢報仇也罷了,辦事也偷偷摸摸的!老莊主年紀大了沒用,怎麽你們也是幫慫貨?是我早就把他們拿了!”</p>
那莊客忙道:“休要說耍!山上的大王,須不與你有親。那強人甚是厲害,縣裏的公人,尚且拿他不住,客人莫要說這些大話。”王元便道:“就因爲你們膽小怕事,人家才敢來這麽欺負!隻管縮在那烏龜殼子裏,頂個屁用!”</p>
莊客無故被搶白幾句,又害怕王元,不敢争執,轉頭與孫福說話道:“你們這幾個外鄉人,初來乍到的知道什麽?隻管回去睡你們的,少管些閑事才好呢!”事情如今也明白了,明日還要繼續趕路,孫福向莊客賠罪幾句,與孫慶一塊兒拉住王元,三個也就回去睡了。王元因這事兒氣悶悶的,一路上誰都不願理。</p>
次日雞鳴早起,王元讨面桶洗了面,洗漱完畢,三人告别了莊主鄧公,王元與兩個公人自上路去了。行了約莫三十餘裏。果然看見好座大山:</p>
巍巍如岱嶽,層雲半山生。</p>
易聚龍虎豹,哪聞樵歌聲。</p>
盤蛇有小徑,百年樹成精。</p>
藥叟伸手指,無妄一身輕。</p>
因聽見路上有行人的動靜,那樹背後轉出個把鳥人來張時,見是兩個公人押着一個囚徒,那人立刻“呸”了一口,自轉入林中去了。王元知道樹背後有人,本來隻望過來拿他,好鬥一場,卻見那厮不搭理,直接轉入林中去了。</p>
這鳥厮沒眼,他這是看不起誰呢!王元登時大怒起來,罵那人道:“兀那撮鳥,敢出來與我相鬥麽!”兩個公人旁邊聽了,自暗暗叫苦。</p>
那強人聽見這話,心内怒道:“俺兩個路邊等了半日,好容易張見人過來,卻是兩個公人押個囚徒,沒說晦氣!他倒自己上前來撩撥。”遂撚了樸刀,跳出來道:“爺爺念你是條好漢,本想放過,沒承想這鳥厮自來讨死,需怨不得俺!”将刀直過來取王元。</p>
王元亦罵:“好個毛團,倒罵灑家!”王元見這刀來,自回退幾步,側身躲過,瞅準空處,騰地隻一腳,将那漢踢翻,摔将出去。那漢欲待掙紮時,早叫王元踩住他脖子,一用力死了。那一個見了,立刻撇了王元一行,飛也似的上山去報信。</p>
孫福、孫慶見了這樣,口内苦道:“都頭,你今番送了我也!他去着大隊人馬來,卻如何好?”王元便道:“你兩個且不要慌,都準備好繩索,去埋伏了。打翻一個,便來捆了。回頭自去府衙領賞,這個功勞我不要,白送你們!”</p>
這個話兒不說便罷,孫福一聽見這個,一發帶着哭腔道:“都頭,平時說耍倒也罷了,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旁邊孫慶也跟着道:“趁他們沒來,現在跑咱們還來得及逃命,晚一步就兇多吉少了!”說話之間,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打包好行李,麻鞋也重新穿好了。王元帶着枷逃命費事,孫慶已經找出來鑰匙,幫忙給開了,一會兒跑起來速度能快,此地實在是不能久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