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又谏,叫請楊守素爲使,入宋修好。人皆問道:“今次将宋人殺得大敗,他怎肯輕易修好?”張元遂道:“爲大局計,我夏國尚不足以與宋抗衡,兩國商貨仍需往來,暫宜蟄伏,以安其心,此其一。二來宋人大患,非我興州,實爲遼地。此去東京,可遣使者将金珠蕃女去宋朝中重臣家中說和,自願将青鹽、馬匹朝貢與宋,再将幾件細微之事拿去禀報,請宋人定奪。”</p>
元昊稱善,複問他道:“依軍師言,誰人可使?”張元遂薦楊守素。元昊遂問楊守素,守素亦笑言道:“軍師之言,亦合我意。”</p>
元昊果從張元之言,與楊守素金珠蕃女,命楊守素爲使,即刻就叫行事。命選戰馬兩千匹,玉一百二十團,玉鞍五百件,玉辔五百件,白鹘一聯,大雕一對,硇砂十斤,羚羊角八十對,白氎一百六十段,斜褐一百匹,紅白牦牛一百八十頭,牦牛尾二百株,駝五十峰,大尾羊一百,腽納臍六十副,安西絲八十件,白疊三百匹,瑤琺三十件,丹鹽三百斤,珊瑚二百座,珍珠四十斛,另有騊駼革、玉革鞢、罽氎若幹,做禮物送與宋人。</p>
楊守素到了東京,一面言夏國國小人微,斷不敢與大宋爲敵,前番不過是因人挑撥。一面親去朝見劉太後,連連稱罪,連李元昊扈駕辇從規格人數都要上報,請宋人定奪,大殿上極盡謙恭。</p>
宋廷才吃敗仗,夏汛又來,有範仲淹報常豐堰多處潰決,海潮倒灌,鹵水所到之處莊稼枯萎,廬舍漂浮,亭竈被毀,民不聊生,請求修堤築堰。官家準之,命範仲淹爲興化縣令,主築堤堰。</p>
滑州又報黃河決堤,太後與官家使參知政事魯宗道監工,命太常博士李謂爲修河都監,引大軍至滑州疏通堵塞。諸事繁雜,守素此來召人問時,多有說一盜誅而群盜起之類的話,既他求和,宋人也不願多生事,能和就和。黨項夏人置身西北邊陲一錐之地,量它也騰不起多大浪來。那邊廂元昊自卻不閑,大肆在境内擴軍以備。</p>
卻說自慶州敗後,又過三年。鴻胪寺少卿談韶來鄜州,已近彌月。自辭東京,談韶一路上行來,愈往西走,愈是荒涼。但見滿目黃土,千仞孤城。寒窯隐于草木之間,橫山連接天地之色。</p>
路上不時遇着邊民,臉上常有菜色。酒肆茶坊裏有人閑談,期間大多都是在罵的。當初在東京時有人議論,大談直言不諱文人的不好:百姓若是受了委屈,這火多半要發洩到别人身上。若是生病死了人,便怪醫者的不盡心,若是官司告得不赢,便怨做官的不公允,多數想不到去正視諸弊。</p>
本來羌人滋亂,百姓對邊軍多有不滿,他們看不到錢糧耗費開支龐大,也看不到諸國鼎立諸侯異心,他們不知道戰馬缺少轉運不易,更不知道東京城内相公們的文書指令,隻知邊軍不肯打,這仇便算到他們頭上。好事的文人一挑唆,這怨更加深了。</p>
禁軍裏多是各地來的,既要保護一方安甯,無故又要受這閑氣,叫他十分盡心也難,别扭起來,反倒更是百姓受苦。這話兒傳的愈來愈熱,以緻于臣子們許多都點頭,談韶聽了笑一笑。</p>
談韶與世衡私交甚笃,趁空遂過來見他。世衡家人認得談韶,遂不通報,就請叫進。這院中樹木葳蕤蔥郁,楊樹下有教師領着幾個少年在打拳踢腿,一面指點訓話。牆面上兩行字言道:“修文敦武磨智慧,治平衛國棟梁材。”</p>
亭子裏兩個夫人在教些小的讀書寫字,有童朗聲誦讀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鳏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p>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爲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柱子上有兩行學童歪斜的習字,上道:“窮善其身,随波逐流是庸才。達濟天下,護國佑民用智仁。”</p>
轉過一條青石的小路,葡萄架下世衡懷中抱着個孩兒,正與閑人下棋。談韶見了大笑道:“弈棋弄子,仲平好一個田園樂!”見了談韶,世衡忙把孩兒與**抱着,便起來讓。世衡作揖先笑道:“久違大教,常懷渴慕。今日是甚麽風吹得少卿到此?”</p>
談韶遂道:“久疏問候,伏念仲平及寶眷。聞得仲平得第八子,特來賀喜。”天氣炎熱,那孩兒穿件紅嬰仔衫,露出白藕也似的手臂,把個金粉漆小象在嘴裏啃着,烏黑的大眼來回地看人。</p>
談韶見了誇獎了幾句,急忙命從人進了賀禮,寒暄間閑人也就退了。世衡要引談韶去廳中,又使童子去喚家眷。談韶聽見笑止道:“才見嫂嫂在教習侄兒,未敢打擾,待哺時再見不遲。天氣炎熱,爲貪涼時何拘内外。”</p>
兩個坐在葡萄架下,談及東京,談韶言道:“如今仍舊是兩黨相争。一派心裏向着太後,一派替官家奪權的。”世衡遂道:“官家雖已十五歲,仍是年幼。根基不穩貿然奪權,把持朝政的由太後轉爲權臣,亦非好事。”</p>
談韶遂道:“也有說二聖同心,則思慮周全、處措均衡,監督有責不至偏頗,利大于弊之類的話的,隻是難免官家委屈。”世衡遂道:“自古帝王将相,不受委屈難成事,官家年少聰穎,多經曆練也好。”</p>
兩個提起西北局勢,談韶言道:“繼渭洲之亂,四方蕃亂又有多起,軍民死傷的不計其數。你我都是爲父爲兄,豈忍見百姓遭此大難!”世衡苦笑則道:“可惜我隻能坐觀垂釣,徒自慕魚,大事還需諸公操心。”</p>
談韶笑道:“‘莫學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你推賦閑不操心?又何必愁眉深鎖,念念不離國事!”笑罷寬慰他言道:“仲平之才,有目共睹。隻是朝中局勢不明,顧及不到這裏。</p>
仲平在邊多年,羌事熟知,軍民擁戴。被貶在此,實爲陷害,此事相公們都知道,時機到時,必定舉薦。我來時魯、陳兩位宰輔再三叮囑,叫來看你,不知對羌事上如何計較?”</p>
世衡則道:“我在邊多年,羌人亦人,與中國人外貌雖異,性情亦同。你視他爲蠻夷,他待你如寇仇;你笑他蒙昧微賤,他殺你如屠豬宰牛。你自恃爲良種優品,他罵你做一錢漢。”</p>
談韶則道:“朝中多主張使錢的,可惜他們喂不飽,倒愈惹得他胃口大。”世衡笑道:“使錢不過是一錘子買賣,此事過後,錢貨兩清,下次再打時幫誰再議。”</p>
言畢世衡吃一口茶續道:“羌人形貌雖然粗,心并不蠢,諸部族多年來夾在大國之間,遊走于金戈鐵戟之中,趨利避害的道理他知道,也慣于使用。以金錢财貨買他送死,他如何肯去!羌人不比宋人教化,義氣上不比宋人差。你若果真待他如兄弟,諸事替他安排好,他便視你如手足,遇事自然誓死上前。</p>
你隻說宋人苦于邊事,豈不知羌人更苦。自唐時吐蕃朗達瑪贊普滅佛被刺,妻族那囊氏與蔡邦氏分别立雲丹、沃松爲贊普,許多年來征戰不斷。大将論恐熱借口讨逆,舉兵西征,與鄯州節度尚婢婢會戰二十四年,蕃部徹底分崩離析。彼等拉攏西北大族,各有擁趸。</p>
羌戎争鬥百餘年,父子兄弟死傷者,不計其數,除了别有用心的,多族罷戰之心早有。隻是各方暗昧不明,不好抉擇。若此時将彼收攏,予以庇護,他得了安穩,有滋亂的必奮力向前,以蕃治蕃比什麽都好。”</p>
談韶則道:“仲平這話雖然有理,但結交蠻夷,我朝中許多官員亦做過,或委以重任,或兩下通婚,或以金銀美眷,或以詩書禮節,種種辦法無不試過,效用都不甚好,攻心比用刀兵更難。”</p>
世衡聞聽則笑道:“話兒不怪你這麽說。中國人許多自以爲是,合施恩時以暴,當立威時以慈,許多時不顧蕃人的風俗,将己之好惡強施與人,許多時用意雖好,不合蕃人的民情,強行爲之,到頭來兩下都怪。合正,合反,合順,合牽,這裏頭也是大學問。”</p>
人都知道,若無黨項,宋、遼兩個強國間,直接接壤,不是好事。更何況自從先皇去世後,幼主登基,對于宋朝更非好事。數年來朝中與李德明有不言明的默契:宋人在邊上安心貿易買賣,夏人不阻;夏人民窮國弱,朝廷每歲則常有饋贈;明裏互惠,暗相牽制,雖有冒犯,大緻上兩家以橫山爲界,侵擾都不過百裏。</p>
自德明去後,元昊繼位。眼看着先前的規則一步步正在破碎瓦解,對彼策略需及時轉變才行。這件事兩個都看明白了。隻是朝中衆口不一,轉換太慢。</p>
議論完蕃漢交往的不易,談韶又道:“你主簿出身,文轉武職,該比别人看的都遠。過後五年,太後六旬,官家已長成。到那時衆人一争,官家掌權必成定事,伐蕃自然提上日程。如今主戰的一方,曹玮已死,張齊賢年事已高,老将行将凋零殆盡,剩下的全都人微言輕。朝中重臣多是主和,伐蕃大任無人能擔,如今也隻好蓄勢以待。”</p>
世衡又道:“夏軍中謀士極多,豈容你等。築城半築而擊之,也是他們慣會的事。爲大局計,趁他尚未形成氣候,一舉可擒。待他拿下了甘、涼二州,羽翼已成,彼再結契丹,南向而争,到那時讨伐不知要枉費多少人命物力,卻不是爲子孫後世留下禍患!”</p>
談韶則道:“這話兒不是沒想到。隻是他們隻要好處,不肯吃虧。多年蕃亂,上頭倒賣糧草被服、藥材軍器,有人不舍得這口肥肉,此卻不是因小失大!再且一旦夏人與甘、涼有争,倘甘、涼不敵,必來相求,臣服于我。倘夏人不敵,可趁勢取之。隻怕時勢未必如他們所料。”兩個當日說到掌燈。談韶當夜住了一夜,因他事忙,次日趁早便告辭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