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這一場,兩邊非但不和睦,反倒平添許多罅隙。近日來副知寨喀魯罕益發不快了:未投來時,宋人口裏千好萬好,如今真的投來了,宋人前頭許下的錢糧,到如今仍舊有許多未交割,聽上面意思,像是不與了。</p>
未投來時,沒了錢糧,衆人随意出去劫奪。如今投來,成了宋軍,如何好出去殺人劫奪?吃人約束,又不快活!真不知當時宋人給了甚藥吃了,頭腦發熱,做出這樣的事情的來。</p>
喀魯罕正在寨中懊惱,左右忽報故人來找。喀魯罕看時,此卻不是别人,正是吐蕃大酋李立遵。前番他去夏州借兵,可惱德明、元昊皆不在。無錢使用,前番殺了許多人,因此上宋人稽查愈發嚴了,各處堵截,有探得他消息的,高價懸賞,今番不容易到得這裏。</p>
立遵是個爽快人,開口問道:“如今首領投了宋人,不知現管多少軍馬?如今我急要打下宗哥城,借三千人來使。”喀魯罕便道:“法王開口,本要相助,隻是我如今做了這個知寨,軍馬全叫散了,目下隻有一二千人。”</p>
立遵驚道:“首領昔日也算大酋,怎麽如今投了宋人,反做一個小小知寨?可恨宋人太小看人!”喀魯罕聽了,羞愧無地,不好說如今隻是個副知寨,凡事需聽張敬安排,連一二千人都管不到。這邊廂立遵跳腳替舊友抱不平,那邊廂喀魯罕低了頭吃酒。</p>
喀魯罕本來就有些反意,叫立遵在他營裏住了三日,定下了主意,兩人商議,三日後反。喀魯罕舊部雖說散了,卻并不遠,都充熟戶住在渭州。衆人又不熟耕種,因此都過得不太好。</p>
前番立遵胡做幾回,一發牽連了他們,愈發過得艱難了。聽說首領叫他時,一呼都應,須臾便集來兩千人。宋人自然防備喀魯罕,諸門鑰匙由親信掌管,不在他手。此卻不怕,到那時使計賺他便了。</p>
除靜邊寨外,另還有得勝、甯安、懷遠三寨,四寨間相互接壤,唇齒相依。二人定計,将二千人分爲四撥,每撥五百,皆扮作商賈的摸樣,分頭去四寨半路上埋伏。待明日寅時,使李立遵五百人先去靜邊寨外八十裏處燒殺搶掠,喀魯罕趁此言說夏人發大軍來襲,召各寨急救。待各寨将人馬調出去救時,衆人在半路上便殺開來,阻止各處來靜邊寨救應。</p>
一清早解廣從他姐姐家出來,面上沒有好氣。不爲别的,隻爲前日調戲阿羅,吃他姐夫訓斥一通,輕易不叫他去家裏。這倒罷了,本來今年有升職,幾個官人怒他人品,如今這事也罷了,仍舊隻是管寨門。他的前程全毀了,這仇早晚要報!這事都是阿羅引的,亦不能放過。</p>
解廣愈想愈覺得不平,肚皮也要氣得破了。兩個伴當跟在旁邊,勸說便道:“過上三日,知寨這氣必然消了。那妮子又不插翅飛了,老婆暫叫知寨養着。”雖這麽說,解廣仍是氣悶悶的。</p>
街頭有一班吵鬧的,聲音恁大。行去看時,卻是一撥關撲漢,一個老喬民引着幾個小猢狲,在擲銅錢。解廣此時正不平,見了便喝他們道:“是哪個叫你們在這賭的?收了他錢,都拿到官打!”那老的跳起來叫道:“官人饒命則個!小人頭一遭犯錯,饒了這回。”解廣哪裏管顧,口裏隻管叫伴當上。</p>
說話間那老的将解廣引過一旁,口内言道:“哥哥饒命則個!我許大年紀,打不得。前日裏有一個秀才和我賭,在我這裏輸一幅畫,是祖傳的,值些銀兩。小老兒情願孝敬哥哥。”說畢從懷裏掏出畫兒來。</p>
解廣将來看了一看,口内問道:“怎地這般亂糟糟?卻不是假的?這個能值他幾文?”老兒急道:“官人莫要說笑,幾文錢!若隻幾文,我這老臉等你打!哥哥不知,愈多題跋和印章的,愈是真的,愈發能夠賣大錢。若去了東京,二三百兩那是少的!狗兒牆角還撒一泡呢,何況是人!”</p>
解廣聽了這個話,知道是個好東西,收了這畫在懷裏,口内言道:“看你頭一遭的份上,暫且饒了,下回捉去一并打。”才待走時,猢狲裏有輸了的正不平,叫解廣道:“這個老貨慣會耍鬼,莫不是假的!不如拉着他一塊去問。”</p>
解廣便道:“也說的是。”扯住将那老的便要走。伴當言道:“哥哥,使不得。蕃人幾回殺人鬧亂,上頭新又換了相公,寨裏嚴查,這個關口你不去,知寨知道後又不好了。”解廣叫道:“你怕鳥屁!如今老爺隻管把鑰匙,再能低到哪裏去!”伴當便道:“哥哥先去點個卯,好歹也說得過去。”</p>
解廣隻得引了老兒一道,先去點卯。到了營内,衆人因解廣引這老兒來的,也不細問,由着那厮在外面,溜達着閑逛。那邊解廣點了卯出來,急引老兒打聽問價去了。</p>
這邊阿羅引了兩個軍士,正在集市上采買,隻聽寨裏亂将起來,四處火起,不知甚處竄出來許多的蕃人,見了人便殺。原來前番關撲的一班人不是别人,正是蕃人指派的。那些厮們,早已将營内地勢看清楚了,解廣那裏得了鑰匙,打開北門,裏應外合,将蕃人迎得入來。阿羅長相雖是蕃女,見這情形,心亦害怕,不免跟着人喊叫起來,四處亂躲。</p>
亂裏又都沒有個頭緒,衆人一窩蜂奔出寨外,四散走了。幸喜得阿羅先前做活慣了,走得了遠路,這時節随人奔至一個闊處,正遇見一撥農人在割豆。逃難的急喚他們道:“快停了罷,今日寨裏蕃人在鬧亂,聽說已經打下慶州,你們快些去躲!”一個言道:“不說是蕃人降了麽?怎地還有這般大鬧!”</p>
逃的便道:“不省得,許是又出來另外的羌人。”便有人道:“這厮們蝗蟲一般,把苗糟蹋了還不夠,還留下些禍害種子,俺們還有甚活路!”爲首的人聽見這話,口内叫道:“怕甚麽!兄弟們,将刀出來!他若來時,俺們也不站着由他殺!”</p>
衆人聚在一處商議了,兩腿快不過馬匹,走也是死,不若選出二三十人埋伏起來,不來便罷,果真來時,便叫他們吃頓好殺。不多時選好了人,刀鐮器具都用上了,伏路兩邊,竟也抵住了幾撥的流寇。</p>
眼見得天色漸晚,衆人留幾個人在外哨探,餘下的全都回村歇息。村裏架起了幾口大鍋,裏面煮着一些粥。底下火苗舔着鍋底,那粥煮的沸騰起來,香氣四溢。經此大事,衆人協力抵擋了一日,早已餓了。待粥熟了,不管認得不認得的,都可以過來捧一碗吃。</p>
煮粥漢子的小兒子因人多熱鬧,越發撒瘋起來,來回在人群裏奔跑亂竄,去阿羅身後偷偷拽一下她頭發,待到回身看他時,已溜走了,又湊到一撥外鄉人跟前。</p>
有人便道煮粥的道:“你兒子在罵外鄉人,四哥怎麽不管?”那漢子抓着笊籬正在忙,無暇顧及,口内言道:“不礙,不礙,那厮們聽不懂他在罵。”正在說間,隻聽那小猴子哭做一團。原來他閑來無事,往别人碗裏扔生豆,終于吃了别人的打了。</p>
熱鬧間有人見人群裏阿羅蕃女的長相,大聲罵她,不叫她在這村裏。阿羅急忙分辯道:“我在張知寨家裏做事情,不與他們一處的。”才剛厮殺,那人死了三個兄弟,如今已是紅了眼,凡是蕃人都不行,不容她說。</p>
正在急間,有人問道:“你可是張知寨家的阿羅麽?”回頭看時,問的是個老媽媽,看着慈眉善目的,上了些年紀。阿羅應了,急求她救。老媽媽便說那人道:“黑哥,這妮子又沒争你搶你的,你攆她做甚麽!你攆走她,她在外面遭人擄了,你卻不是造了孽了!”</p>
說起來割豆的都是一處的,由老媽媽的兒子引着,天晚歇在村裏。媽媽兒夫家姓劉,寡居了多年,因閑不住,除了管着與衆人做飯,每常張羅一些雜事。來往許多的貧戶遇了難處,由她在那裏張羅幫襯,生活勉強過得下去,因此上這裏人都敬她,說話管用。</p>
這劉媽媽因認得燕兒,也曾聽燕兒說起阿羅,是以才剛阿羅一說,她便憶起這事來。有這媽媽兒替她做主,不叫人攆,阿羅暫且待住了。</p>
劉媽媽當夜留着阿羅宿下了,人上了年紀睡不着,夜裏便與阿羅說話。原來燕兒的丈夫傷寒上沒了,幾個嫂子怕她生了兒子要分産業,看不慣罵道:“我們懷過三五個,也沒耽誤了做事。自己克死了丈夫,由别人養着,還拈輕怕重得要偷懶,隻想在家裏白吃飯!”幾個都沒有好臉色。</p>
公婆本就不喜燕兒,吃她們撺掇,愈發見了她厭惡。吃不了這窩囊氣,燕兒索性離了那裏。要自尊通常代價大。燕兒身上沒有一文,走投無路,要從山崗上往下跳時,叫這幫做活的農人救了。家已無人,又不肯改嫁,女紅針黹一概不會,她又不願重新去唱,爲生活計,燕兒便跟随衆人一道割豆,這邊廂許多人都認得她。</p>
提起燕兒,劉媽媽不住歎息:那妮子有孕數月了,身上瘦得似一把柴,尚不及她的孫子重。穿着件綠地碎花薄衲襖,寒風裏冷得瑟縮。初來時又不會使鐮,手上磨得全是血泡,看着可憐。隻是她如今不在這裏。與許多心思簡單的人一樣,阿羅一向得别人幫襯,眼下顧着自己逃命,都很勉強,根本沒能力再幫襯姐姐。縱然聽見了她的消息,隻能是遠遠替她歎息。</p>
這村是割豆做活的人聚在一處暫建的,沒甚屏蔽。衆人在村裏住了一夜,天明商量,留在這裏仍舊難保,爲長遠計,仍是要走。本村人将東家的豆子割完,多是要各自回鄉,遠來的還是去别處。老媽媽替阿羅打算道:“若是要走,不如随他們去渭州。”說話間老媽媽站起身來要尋人帶阿羅去渭州,一頭叫孫子與姊姊倒茶,自去簍裏拾幾個雞蛋,包好揣了,急匆匆往外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