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自用張元、胡昊,中原又有多人來投。元昊不問出處,不論種族,大半薦與其父夏王李德明,或授以将帥,或任之公卿,自亦擇良者随侍左右,推誠不疑,倚爲謀主。其中有兩人爲最良者:汝州楊廊、楚州徐敏宗。徐敏宗既得元昊重用,遂寫信一封,下到好友晉州張文顯處,邀他前來。</p>
張文顯接了書信,見是好友徐敏宗相邀,遂乘馬一匹,望北而走。這一日,正走至汾州西河縣境内。此地正是好去處:西依呂梁,東瀕汾水。隴上野人耕作忙,十裏田疇麥花香。</p>
文顯看時,那蒼郁樹木中挑出一面酒旗來,卻是一個村中茅店。不待進門,老遠便有酒香撲鼻而來。文顯自去案頭坐了,将出一兩銀子來,喚店家上些可口的飯食,再打三角竹葉青來。那店家應聲去了。須臾出來,搬出一碟肥雞、一碟羊肉,四五樣葷素肴馔,并河漏、索餅,又溫三角酒上來。</p>
此處風水地理正是極好:如仰天壺井,金盤盛露,大有騰龍之像。文顯見了暗暗喝彩,口中問道:“主人家,此地喚作甚麽村?好個風景!”那店主人無客正閑,口内得意便言道:“這村喚作‘西關村’。村中百餘戶人家,有田、黃、薛、李四個大姓,又有董、狄、葉、刁一些小姓。那年村裏來個先生,最會看風水地理的。他說俺村風水好,将來能夠出大官!”</p>
文顯聽了便笑,一面與店主說些閑話。春陽正暖,檐下杏花正開得豔,這甜香遠處可聞。石碾前栓了一匹灰騾,低頭吃料。一隻大雞一面走,一面将喙在地上來回地蹭。正前便是一道河水,裏頭浮着幾隻白鵝。門前不時有農夫荷鋤牽牛而過,相互見了,口内寒暄。</p>
店主人道:“我見先生騎着駿馬,手拿羽扇,是個讀書人模樣。敢是個路過的官吏?還是個四處閑耍的員外?”文顯問道:“丈丈看我是甚人?”店主便道:“老漢眼拙,着實看不出來。”</p>
兩人正在言語間,隻聽外頭一聲喊,緊接許多人都叫起來。文顯看時,卻是外頭驚了一頭牛,已撞飛兩人,正瘋也似奔來。衆人見了這情形,哪個不吓?登時喊叫着都逃。中有一個似吓呆了,不知道躲。</p>
眼看将被這牛撞飛,看的人頭上登時驚出汗來。但見那人側身躲過,兩手揪住牛角兒,使力一颠,情急之間拖住了驚牛。文顯看時,那人正是一個少年,年紀能有十三、四歲,衣衫褴褛,身材細瘦,隻是形容甚是英秀。此時将牛還了主人,自低着頭便走了。</p>
文顯見了便問道:“這小厮是誰家的?端的了得。”店主人道:“村西頭黃逵家的外孫,本身姓狄,因排行第三,人都喚他呆三郎,今年已有十四了。他的爺娘死得早,跟着黃逵一家住,平日沒有一句話,見人木讷。”兩個複又說些閑話,此時文顯吃得好了,與主人家算了錢,便告辭走了。</p>
文顯走時,村頭上又撞見了那小哥,手裏拿着一把鐮,正在前走。此時聽見了後頭聲響,轉過頭看見了文顯,自閃身讓開了路,放文顯人馬先過,眼見文顯走過去,複低了頭又走。</p>
文顯回頭笑一聲道:“小哥姓甚?喚作甚麽?可是這莊上的人?我才剛村店見你,好生了得,你可願意離了這裏,去遠處長見識麽?”小哥看時,自卻認得這個官人,正是才剛坐在酒店裏的。</p>
自心内道:“我在村裏,旁人見了都欺負,家裏人又都嫌棄,沒有一個說話的。這個官人卻是不同,這般和氣與我笑,問我話說,是個好人。”官人看他的眼色,倒顯出幾分欽佩來,讓他自覺長高不少,自亦有用處,不似别人說的那般孬。因文顯問,小哥兒少與生人說話,一時緊張,這話不知怎麽說。</p>
文顯見他不回話,内心便道:“果然木讷。”旁邊有人見了笑道:“這個是老黃家的呆外孫,問千遍也不回一聲,官人休與他聒噪。”小哥不容易有人正眼看他,此時叫人道破真身,心中流血。自去路邊背了草,飛也似得逃遠走了。文顯見時,笑了一笑,自上馬去了。</p>
三郎小哥回到家中,院内沒有甚麽人,都在屋内吃中飯。老遠便聽見外婆的聲音,抱怨了一通家務事,到最後又将一應源頭一股腦歸結到三郎頭上,罵了一通。三郎哪敢進那門?隻好将未做的活兒拿起來,趕緊做去。</p>
聽見聲音,表妹二娘知他回來,隔着窗棂忙喚他。外婆這時已見了他,朝外罵道:“你怎地到現在才知道回?家裏頭水也不挑,牛也不喂,這麽大了,隻知道耍。去外頭割燈芯大的一巴掌草,拿回來裝你娘的幌子。”三郎聽時,不敢分辯。外婆又罵:“又在外面做甚麽!愈吃飯時愈裝樣!”三郎自放下活,去洗了手。</p>
外婆見他坐下了,口内又罵:“一巴掌活磨磨蹭蹭,又要衆人等着他。”三郎看時,舅母盛的那碗飯,多是清湯,心道不夠,又不敢添。昨晚多吃了半塊餅,外婆便罵了半夜,若再添時,不知又要罵到幾時。</p>
二娘忙幫他說話,口内便道:“三哥待我可好哩。昨日我們捉個雀兒,還有一隻大蝗蟲,我們兩個分着吃了。”舅母好奇,口内問道:“你們兩個怎麽分?”二娘便道:“雀兒是我吃了瓤,三哥吃皮。蝗蟲是我了吃上半截。”</p>
外婆聽了又罵道:“他倒不是個傻角,淨挑便宜。那瓤有個甚麽吃頭?隻是腸子。蝗蟲的上半截有什麽,籽兒都在肚子裏。怪道說昨天才割這點草,原來上樹捉雀了。”那婆婆口内隻是嘈,三郎聽了,自低了頭,敢說甚麽。</p>
飯罷,外婆在鍋裏添了水,煮些豆子,便叫三郎來燒火。那婆婆坐在杌子上,把根苎麻别在一個籮筐裏,将麻絲一絲一絲拆開來,纏在手上,一頭絮絮叨叨地罵。三郎一面聽着罵,一面低頭望竈台裏添柴頭。</p>
不知罵了多少時辰,外婆起身去看時,豆子已是糊在鍋裏。外婆見了,心中更怒。當下搶了一根柴,劈頭便打。一面潑口大罵道:“連個柴都不會燒,睜着眼睛白吃飯!你怎麽還不去死!尋遍整個西河縣,沒有比這更笨的!呆子裏頭,你那死鬼老子數第二,你數第一!”三郎吃她打得痛了,急用手格。隻聽外婆叫一聲,卻是将棒隔歪了,劃傷她手。把手拿過來來看時,血淋淋的一條口子。</p>
三郎見了外婆受傷,心中害怕,忙立起身來,低了頭退到一旁。外婆狠狠盯他一眼,上前來打着罵他道:“野狗養不熟的東西,腦後竟然有反骨,公然造反。果然外姓的孩子養不得,辛苦養他八九年,今日倒來打老娘!”</p>
今日家裏有客人,舅母正與客人在說話,此時聽見了聲音,都出來看。外婆把手拿出來,與衆人看,口内又罵。客人口内便也道:“不怨婆婆成日說,這小三哥果然不成器!外婆終究是長輩,辛苦養你這麽大,數落幾句,也是爲好。怎地這般不知好歹?”舅母也一塊幫着數落。</p>
三郎隻管低着頭,哪知認錯!聽見聲音,二娘也跟着過來,先看看娘娘的手,回頭又看看三哥,如今方信了衆人的言語,也道三郎不好了。</p>
三郎挨了一頓打,那邊外婆不用他燒火,趕他出門擔水去。外面看熱鬧的潑皮閑漢見他出來,在後拍着巴掌嚷:“三郎是條好漢子,正該造反!我且與你一把火,将房屋燒了幹淨!”</p>
又有一個教他道:“那老貨挖了女兒貼兒子,甚事都管,你娘不是她治死的?将你家的許多錢,拿她家去,養你好似喂狗一般。我們看見也氣不過,如何不幫你報仇!”三郎怒視衆人一眼,将那厮們丢在腦後,将桶去村頭井裏擔水去了。</p>
當下擔水回來,走到半路,牛糞堆旁跳出幾個頑童來,将路攔住。内有一個先笑道:“兀的不是小呆三麽!聽說昨日挨了打,家裏罰跪到半夜。”衆人聽了都笑。一個叫道:“他不怯氣,瞪着眼睛是看誰?你敢過來厮打麽?”三郎聽見這話,停了腳步。後邊群童早圍上來,口内叫嚷。</p>
爲頭的這個頑童姓田,大名喚作田衛明,排行第七,是村中田升家的小兒子。從小被娘寵得壞了,甚麽不做?每闖了禍,田升待打兒子時,老婆便與田升拼命。衛明又是個胎裏壞,八九歲時,與人厮打,他口内發狠便說道:“我不到十歲,便殺了你時,按律也不到得該死。”如今大些,衆人益發管不得。</p>
今番看見了三郎,衛明睜着對細長眼,便叫衆人上來打。數内兩個要逞能,當先上來,三郎急把扁擔在手。衆人害怕他力大,不敢硬拼。那兩個隻把拳頭朝他臉上虛晃晃,口内嚷道:“呆三哥,我們又沒打着你,你敢動手!”</p>
因這個話兒,頑童們一疊聲地嚷:“先動手的是王八,都與我們做孫子!”三郎果然不動手。衆人吃他不注意,狼群一般跳上來,奪了扁擔,就中将他摁倒在地,打了一通。得了便宜,這厮們鳥獸散一般逃遠去了。</p>
三郎看時,剛擔的水亦推到了,流了一地。自一面淌着淚,一面将桶收拾了,重新去擔。</p>
回家免不了一通罵。不容易捱到晚間,待到衆人都歇了,三郎仍舊不敢進門。皓月當空,照一片亮白光下來。院裏放了些雜物,暗影裏像是一群鬼魅,正紮煞着手,黑影裏看着更暗了。遠處時有鸱聲驚怪,似乎由松林間古老墳墓處傳過來。他正縮在牆角裏,和兩頭牛挨在一處。</p>
欄裏一黑一黃兩頭耕牛,三郎叫它們大黑、大黃。此時那月照過來,正落在牛舍邊上,此時兩牛正卧着,口中咀嚼,發出細語般聲響,正溫和地看着他。三郎本有一個姐姐,已嫁人了。家裏頭外公對他雖好些,隻是死了。外婆隻是要罵,舅母多是陰着臉,并不說話。阿舅平日在縣裏與人争跤,不常見他。二娘往常與他耍,今番看他也不好了。現如今隻有這牛和他好,不嫌棄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