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機構的伯納德·克裏舍嘗試了另一個方法。他安排娜思搬到首都金邊,在莎波美容院學習理發,那是該市一家頂尖的美容院。娜思住在援助機構的大樓裏,一邊學習英文,一邊在美容院工作,學習剪頭發和修剪指甲。在一次化妝比賽上,她得了第三名,這鼓舞她更踏實地生活,把一切精力都投注在學習上。“我很滿意娜思小姐的表現,她學得很認真。”老闆莎波·藍道說,但他覺得娜思有一個問題,“她不想幫人按摩,我已經跟她講了好多次,但是她非常抵觸。”娜思從來不敢跟莎波解釋她畏懼按摩的原因。在“莎波”這樣體面的美容院,按摩是跟性無關的,但是對于有娜思這種經曆的女孩而言,想到要替人按摩,不管是哪一種,都會激起可怕的回憶。慢慢地,娜思更柔和了。她原本瘦,帶着些憂郁,但現在圓潤了些,也松弛了下來,有時候還很活潑,喜歡咯咯傻笑。她回到了一個少女該有的樣子,男孩子也注意到了。他們喜歡逗她,她則一概視而不見。“我離他們遠遠的,”娜思冷冷地說,“我不想跟男生打情罵俏,我隻想學做頭發,想有一天能自己開美容院。”娜思打算等學業完成之後,先在一家小型美容院當美容美發師,積累些經驗,一兩年之後,她要在家鄉附近的馬德望市(Battambang)開自己的美容院,這樣既可以照顧父親,也能賺錢給父親治病。沒想到的是,娜思的健康狀況開始下滑。她莫名地發燒和頭痛,持續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增加的體重又降了下來。她去馬德望的診所檢查,醫護人員給她做例行的艾滋病篩檢。半小時後,他們交給她一張紙條,檢驗結果是艾滋病病毒呈陽性。娜思如遭晴天霹靂。她走出診所,那張紙在手中被揉成一團。在柬埔寨鄉村,被确診艾滋病有如被判了死刑,娜思不知道她還有多少日子可活。她日日以淚洗面,徹夜失眠。她這種人不習慣跟别人透露心中秘密或表達情感,但是壓力在她内心愈積愈大,最後她終于告訴了我們。美國對柬埔寨援助機構試着安排她接受治療,但是她認爲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她的神經因爲強烈的自我否定和憤怒而緊作一團。她打算回到村裏,好在家人身邊死去。這時,一名叫作索西亞的男子開始追求她。對于娜思這樣的鄉下女孩來說,他真是魅力四射:上過大學,會說英語,身材高挑,文質彬彬。他比娜思大,看起來更成熟。能找到娜思這樣漂亮的姑娘,他也歡喜無比。但是造化弄人,娜思沒有辦法,隻能闆起臉把他打發掉。這對一個陷入愛情的男人來說,可沒那麽容易。“我愛上了娜思小姐,她卻要我打退堂鼓。”索西亞說,“她跟我說:‘我很窮,又是農村的(他來自首都金邊),别愛上我。’但我跟她說我依然愛她,至死不渝。”娜思也愛上了他。不久之後,索西亞求婚,她同意了。娜思跟索西亞說她曾經在波貝鎮工作,跟一位美國新聞記者是朋友,但是她不敢承認曾經當過妓女,更不敢說她艾滋病病毒檢驗呈陽性。心中的秘密時時啃噬着她的良心,但她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實話。婚後不久,娜思懷孕了。帶菌孕婦要是在分娩前服用衛滋這種藥物,生完孩子後也不喂母奶,就可以大幅降低母體垂直感染的風險。但這樣一來,她就得告訴丈夫她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而且是在從妓時感染的。看着娜思和索西亞夫妻經曆這些,我們感到非常心痛,因爲索西亞是如此深愛着這個秘密危害他及他們孩子性命的女子。一天下午,我們坐在他們家外頭聊天,索西亞跟我們說他父母瞧不起娜思,因爲她曾經在餐廳工作過,他們認爲女孩子做這種工作是很沒面子的事情。“我父母氣瘋了,因爲我告訴他們我會愛娜思一輩子。”索西亞說,“父母永遠不準我回去了,說:‘選娜思還是選我們,你自己看着辦!’我父母想把我們分開,把我送去馬來西亞,但是在馬來西亞雖然吃得好住得好,我還是非常想念娜思,我必須回到她身邊。就算惹上麻煩,也永遠不會離開她——即使挨餓,我也要跟她在一起。”聽到這一番公開示愛的表白,娜思看起來心事重重,但是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便一起笑了起來。這原本該是娜思人生的巅峰,但是她骨瘦如柴,滿臉病容,似乎已經進入艾滋病晚期。“她變得越來越虛弱了,”索西亞擔憂地說,“通常孕婦會想吃東西,但是她食欲沒那麽好。”索西亞走開的幾分鍾,娜思轉向我們,滿臉憔悴。“我知道,我知道,”她低聲說,聽起來内心正經曆一番天人交戰,“我想跟他說,我試着跟他說,但是他那麽愛我,他該怎麽辦啊?”她搖着頭,哽咽了起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真心愛我,我開不了口。”我們跟她說她要是愛索西亞,就得跟他明說。索西亞回來時,我們試着把話題導向娜思的健康。“你們夫妻倆都應該在生産前做艾滋病病毒檢查,”尼可建議道,語調故作輕松,像是随意地提起,“感染方式無奇不有,現在檢查是最好的了。”索西亞溫和地微微一笑,不屑地表示:“我确定我太太沒有感染艾滋病病毒,我從來不和其他女孩出去,也沒上過妓院,她怎麽可能感染?”我們後來又去拜訪過娜思好幾次,給她帶食物和奶粉,讓她吃得有營養一些,但是我們每一次看到她都心如刀割。在妓院短短的那段時間,帶給她一個無藥可救的絕症,而這個絕症正在讓她、她丈夫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步入窮途末路。她的生命似乎剛有好轉,卻又立刻跌入了谷底。後來産期将至,娜思同意再做一次檢測。不可思議的是,這次的檢驗結果是:艾滋病病毒呈陰性。這次的檢測比上一次還先進可靠,娜思之前确實看起來病重憔悴,但可能是結核病、寄生蟲或精疲力竭之故。無論如何,她沒有艾滋病。結果一出,娜思立刻覺得好了起來。她體重眼看着增加,很快地看起來更健康了。索西亞的父母因爲孫子即将出世,原諒了他們夫妻,全家再度團圓。2007年,娜思生了一個大胖兒子,看起來強壯又健康。娜思在院子裏抱着他時,眼裏散發出喜悅的光芒。2008年年底,我們全家順道再次拜訪娜思和她先生,她把她兒子抱出來給我們的孩子看,小家夥搖搖晃晃地走路時,娜思樂不可支。她回到學校,修習美發的最後課程,她婆婆打算買下一間小店面,讓娜思經營美容美發的小生意。“我知道店名要取什麽,”她說,“就叫作‘尼可與伯納德’。”在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與障礙後,她又重拾了生命的重心。那名曾經在妓院裏恐懼得發顫的女孩,已經被永遠埋葬了。對我們而言,這則故事有三個教訓。一、把女孩從妓院解救出來不僅複雜和困難,未來也是個未知數。解救她們有時候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就是我們爲什麽要把重心放在預防及終止妓院運營上的原因。二、永不放棄。幫助他人是困難重重且變量很多的,我們的介入不見得總是成功,但是成功是可能的,而這些勝利之舉無比重要。三、即使如此廣泛的社會問題無法全面解決,能夠減輕和緩和也是值得的。我們可能無法教育貧窮國家的“所有”女孩,或是防止“所有”婦女死于分娩,或是把囚禁在妓院裏的“所有”女孩解救出來,但是我們想到娜思的經曆,就想起一則夏威夷寓言,這是曾經擔任《紐約時報》攝影師的那卡·納撒尼爾告訴我們的,他本身是夏威夷人。一名男子到了海灘,發現到處都是被潮汐沖刷上岸的海星。一個小男孩在海灘上邊走邊把海星撿起來丢回海裏。“小子,你在做什麽?”男子問道,“海灘上有多少海星你知不知道?你怎麽做都沒用的啦!”男孩若有所思地停頓一會兒,又撿起一隻海星,把它丢回海裏。“至少對這隻是絕對有用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