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思突然把目光從電視上轉開,眼睛亮了一下。“我會回家,”她說,似乎在判斷這個問題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回到家人身邊。我想開一家小店。”“你真的想離開嗎?”尼可問,“要是我把你買下來,帶你回家,你百分之百确定不會再回來?”娜思無精打采的樣子一掃而光,目光完全離開了電視,眼中的呆滞也煙消雲散。“這裏簡直是地獄!”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第一次顯露出了心中的激動,“你以爲我想做這行?”于是,尼可和娜思私下裏仔細研拟了計劃。一陣讨價還價之後,老闆以150美元将她售出,給了尼可一張收據。我們在另一家妓院認識了茉姆。她是一個瘦弱的女孩,眼睛大得有點不合比例,從業五年,似乎因爲身心過勞而瀕臨崩潰。茉姆這一刻還在說說笑笑,下一刻就情緒激動地啜泣。她請求我們把她買下,給她自由,帶她回家。我們與茉姆的擁有者協商,最後以203美元把她買下,有收據爲憑。我們把這兩位女孩帶出波貝鎮,讓她們回到家人身邊。娜思的家比較近,我們留給她一些錢,讓她在村莊裏經營一家小型雜貨店,一開始生意興隆。美國對柬埔寨援助機構同意照顧并協助她。娜思才離開六周,家人能夠接受她出去賣蔬果的故事,毫不起疑地歡迎她回家。茉姆就不同了。她住在柬埔寨遙遠的另一邊,在這一趟長途車程中,離家愈近,她就愈加擔憂,拿不準家人是會接受她還是抗拒她。她離家已經有五年了,這期間一直都沒有跟家人聯絡過。當我們終于接近茉姆的村莊時,她緊張得如坐針氈。突然間,她尖叫了出來,車子還在開動,她就猛力把車門打開,跳了出去,朝一名納悶地打量我們車子的中年婦女飛奔過去,接着這位婦女——茉姆的姑姑,也開始尖叫,兩人相擁而泣。不一會兒,似乎整座村莊的人都尖聲大叫地奔向茉姆。茉姆的母親在一英裏之外的市場看攤兒,一名小孩跑去跟她說茉姆回來了,她一聽,連忙沖回村莊,邊跑邊流淚。她緊緊抱住女兒,女兒試着跪下來請求原諒,結果兩人都跌到地上。一兩個鍾頭之後,尖叫喧嚣聲才慢慢停歇,淚水也漸漸幹去,大家臨時辦了一場宴席。家人可能懷疑茉姆當初是被人販子給賣了,但是當她模糊表示這幾年一直在柬埔寨西部工作時,他們并沒有繼續追問。家人決定讓茉姆去市場賣肉,就在她母親的攤位旁。尼可也留下一些錢,用來資助這個計劃。美國對柬埔寨援助機構同意照看茉姆,協助她轉換人生跑道。接下來幾天,茉姆一再打電話報告進度:“我們已經把母親旁邊的攤位租下來了,我明天就會去工作。”她告訴我們:“一切都很順利,我再也不會回到波貝鎮了。”然而,一周之後,我們的口譯洛·錢德拉(Lor Chandara)發來一封令人痛心的電子郵件:超級壞消息。茉姆小姐的父親說她已經自願回到波貝鎮的妓院了。我問她父親是否有人打她或責怪她,但他說茉姆沒有遭到任何負面的對待。茉姆星期一早上八點就不告而别,但是把手機留給了家人,昨晚打電話跟他們說她在波貝鎮。就像許多妓女一樣,茉姆染上了甲基安非他命的毒瘾。妓院老闆常給旗下娼妓注射甲基安非他命,讓她們聽話,并因依賴毒品而無法離開。她回到村莊之後,毒瘾發作無法自拔,不得不回到妓院注射毒品。但一旦注射了毒品,她就想離開妓院。美國對柬埔寨援助機構的伯納德·克裏舍又把她送到金邊兩次,并且資助她在那裏安定下來,但是她每一次都在幾天之後逃走,拼命想回到毒品的供應處。茉姆絕非“難纏的女人”,她很甜美,甚至甜到令人有點厭膩。她總是買禮物送給朋友,天天在佛龛前爲朋友祈福。她渴望永遠離開妓院,但是無法克服毒瘾。我們再到波貝鎮時,已經是整整一年之後了。尼可走進茉姆的妓院時,正好撞見她,她流着眼淚連忙跑開了。直到冷靜下來後,她才出來跪在地上請求原諒。“我從來沒撒過謊,但是我騙了你。”她楚楚可憐地說,“我說我不會回來,但是我回來了。我不想回來,但我還是回來了。”娜思和茉姆的例子表明,許多娼妓既非自願,亦非受到奴役,而是活在一個介于這兩種極端之間的灰色地帶。茉姆回到妓院之後,老闆準許她自由地和嫖客離開,她要是想逃跑,也很容易做到。但就因爲毒品和欠債,她想走也走不了。幾年過去了,茉姆年紀越來越大,接客價降至一回1.5美元。後來她多了一名室友,不接客的時候,兩人就共享她在妓院的小隔間。這名新室友名叫溫柔,年方十六,她是離家出走的:有一天她騎着家裏的摩托車出去,結果摩托車失竊,她無法面對父親的責罵,就跑了。人販子說幫她在波貝鎮找個旅館清潔女傭的工作,卻把她賣到茉姆待的妓院,她在那裏被毒打,直到同意接客。茉姆成爲她的看守者,确保她不會逃跑。茉姆在妓院裏被虐待了多年,現在卻似乎不知不覺地滑入了管理者的角色。如果繼續下去,她就會成爲年輕女孩進入情色行業的推手——或是打手,就像她自己曾經被打那樣。奴隸晉升爲監督者。然而那樣的命運并沒有實現——警方強制取締妓院,結束了茉姆的經理之路。茉姆的老闆是名中年婦女,叫作娑蔻兒,她總是抱怨這個行業艱辛。“賺來的錢僅能糊口,要做的活兒可多啦!”她坐在妓院兼全家住所的門廳裏,總是這樣哀歎,“再加上那些醉漢總是酒臭熏天又讨人厭,而警察隻會伸手讨紅包。”娑蔻兒的美夢幻滅了。一來是她丈夫在妓院裏從不做事,隻會沒完沒了地和妓女上床,這讓她怒不可遏,最後終于跟他離了婚。此外,她也替13歲的女兒擔心,女兒在門廳做功課時,随時都有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來,隻要看到是女的,就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摸亂抓。2008年,柬埔寨當局因西方逐漸增強的施壓而強制取締了性交易,這導緻人販子或妓院引進新女孩的成本提高,警方也開始向妓院老闆索求更大的紅包。附近任何一名警察都會順道進來,勒索五美元。這樣一來,波貝鎮大約一半的妓院倒閉了。娑蔻兒氣憤地表示她會改行試試看,說:“既然沒賺頭,不如早點收手,也許可以開個小雜貨店。”其他妓院也沒有一家要買進女孩。茉姆突然發現自己自由了,這讓她既興奮又恐懼。她嫁給了一名警察恩客,兩人在男方家安定下來。2008年的聖誕假期,我們帶上三個小孩,全家五口一起去柬埔寨,在波貝鎮與茉姆愉快地相聚。“我現在是家庭主婦了,”她春風滿面地跟我們說,“我再也不用接客了,我永遠擺脫那樣的日子了!”至于娜思,一開始因爲村裏沒有其他店面競争,她的雜貨店生意很好。但喜上眉梢的日子并沒有過太久,後來其他村民看到娜思财源廣進,也相繼開起店來。很快,村裏就有了五六間店面。娜思的生意萎縮不少。更糟的是,娜思的家人還是把她當沒有權利的傻ㄚ頭來看,家裏任何一名男丁隻要需要東西,就直接去她店裏拿——有時候付錢,有時候沒有。有一次過節,娜思家族的男丁因爲沒有足夠的錢來準備盛宴,就去她的店裏洗劫一番。娜思抗議了。她母親後來說:“娜思氣瘋了,她說我們整個家族都不準再靠近店鋪一步,否則就完蛋了。她說她需要錢來進貨。”但是在柬埔寨的農村,沒有人會聽一個沒上過學的女孩說話,大家繼續我行我素,她的店很快被掏空了,她也沒有錢再補貨。店面開張四個月,她的經商計劃宣告失敗。娜思覺得很丢臉,她跟幾名閨友計劃去城裏找工作。人販子答應幫她們在泰國找份洗碗的工作,但是要偷渡到那裏得交100美元,她們沒有這筆錢,隻好欠人販子的債。這是掌控女孩的經典方式:借她們高利貸,要是無法償還,就把她們賣到妓院。娜思擔心這樣的風險,但是賺錢是當務之急。她父親患了肺結核,不時會咳血,他們急需錢給他治病。娜思決定放手一搏。當她和她的閨友正要動身去泰國時,美國對柬埔寨援助機構的一名救援人員順道來訪,得知了娜思的情況。救援人員擔心她們中了人販子的圈套,勸娜思不要冒這個險。但是她還能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