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有女人,有多少男人會是今日的模樣?少之又少,先生,少之又少啊!——馬克·吐溫斯雷·拉思是一個渾身散發着自信的柬埔寨少女,她有着淺褐色的皮膚,臉龐圓潤,烏黑的秀發從臉上滑落下來,在人山人海的街市裏,她站在一台手推車旁邊,平靜、超然地訴說自己的故事。她不時把黑眼珠前方的頭發撥開,這也許是不自覺的緊張動作,是一個透露焦慮或創傷的信息。她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畫着,又透出跟焦慮或創傷不協調的優雅。拉思骨架纖細,不起眼的瘦弱身材跟她鮮明外向的個性有着天壤之别。當天空驟然下起一陣熱帶大雨,我們全身都被淋透了,她隻是開懷大笑,并急忙把我們帶到一間鐵皮屋下躲雨。大雨在上方叮咚作響之際,她愉快地繼續述說自己的故事。然而對于一位柬埔寨的鄉村少女而言,拉思迷人的外貌與讨喜的個性卻是惹禍上身的宿命之物,而她信任他人的天性又加重了幾許危險。拉思15歲時,家裏缺錢,她決定到泰國當兩個月的洗碗工,幫忙負擔家計。父母開始很擔心她,但得知她是和四個女孩同行,并且在同一家泰式餐廳工作,他們也就放心了。沒想到進入泰國後,中介把她們交給了流氓團夥,團夥又把她們帶到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拉思第一次見到吉隆坡幹淨寬闊的大道和閃閃發亮的高樓大廈,見到當時世界最高的雙子星大樓,她大爲感歎,覺得這個地方安全又親切。但是随後,歹徒把她和另外兩名女孩關進了一家卡拉OK酒吧,那其實是家妓院。大夥兒稱一名将近40歲的流氓爲“老大”,他接管這些女孩,聲稱他付錢把她們買下來了,現在她們得把這筆錢還清:“你們給我好好賺錢,債還清了,我就把你們送回家。”他一再保證她們若是乖乖合作,最後就會被釋放。在明白自己陷入什麽險境之後,拉思如遭晴天霹靂。老大把她鎖進一個房間,裏面的客人逼她性交,她甯死不從,令客人大爲光火。“老大發飙,甩我耳光,兩手換着打。”她回憶道,口氣中透着無可奈何的認命态度,“我臉上的傷過了兩個星期才好。”然後老大和手下馬仔輪番強暴了她。“你要是不乖乖伺候客人,”老大一邊打她一邊說,“我們就把你揍死,聽到沒有?”拉思不再反抗,隻是小聲啜泣。老大強迫她吞下一顆藥丸,團夥裏的人稱之爲“快樂丸”或“搖頭丸”。她不太清楚那是什麽,但是服下那玩意兒後,她連續一個小時不住地搖頭晃腦、昏昏欲睡,隻能任人擺布。藥效過了之後,拉思又開始哭,她被迫對所有客人露齒而笑,不聽話就會被幹掉。拉思妥協了。所有女孩全年無休地在妓院工作,每天長達15小時。她們平時不準穿衣服,這樣就不容易逃跑或是把小費藏在身上。她們也不準要求客人使用安全套。她們經常被打得很慘,直到學會看到客人時立刻條件反射地笑。男人可不願意付那麽多錢跟紅着眼睛、面容憔悴的女孩上床。這些女孩從來不準上街,工作也從來沒拿到過一分錢。“他們隻給吃的,但給得不多,因爲客人不喜歡胖女孩。”拉思說。女孩們每天在監督之下坐巴士往返于妓院與公寓之間,她們十幾個人住在一棟公寓的第十層,大門從外頭被反鎖。一天晚上,幾個女孩走到陽台上,把一條5英寸寬的長木闆從曬衣服的挂物架上撬下來,然後架往距離12英尺遠的隔壁棟陽台上。木闆晃動得十分厲害,但是拉思在這裏已經絕望至極,她打算孤注一擲,于是跨坐在木闆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我們有四個人都上去了,”她說,“其他人吓得不敢嘗試,因爲木闆真的晃得厲害。我也很害怕,不敢往下看,但是留在那裏我更害怕。我們覺得就算摔下去死掉,也比留在那裏好,反正留下來最後也是死路一條。”到了隔壁棟陽台,女孩們大聲敲窗戶,吵醒了一臉吃驚的住戶。她們不會說馬來語,不太能跟屋主溝通,但對方還是讓她們進屋了。她們從前門出去,乘電梯下樓,在寂靜的街道上四處遊走,直到找到警察局求救。警察先是想把她們趕走,後來竟以非法移民的罪名逮捕了她們。馬來西亞的反移民法非常嚴苛,拉思坐了一年牢之後,按說應該被遣返回國。當馬來西亞警察把她載到泰國邊界時,她以爲是護送她回家,結果卻把她再度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又把她賣給一家泰國妓院。拉思所經曆的這段波折,讓我們瞥見世界許多地方的婦女所慣常遭受的殘暴對待,這樣的暴行慢慢受到關注,被公認是本世紀最主要的人權問題之一。然而,這項議題所牽涉到的問題,幾乎還沒有出現在全球議程裏。的确,我們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報道國際事務時,無法想象有一天會寫這本書。我們當時深信,讓人眉頭深鎖的外交政策問題應該是崇高而複雜的,比如禁止核武器擴散。在當時,很難想象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會憂慮于孕産婦死亡率或女性外陰殘割問題。那時,對于婦女的迫害是邊緣議題,隻有女童軍才認爲值得爲其捐款。我們甯可探讨深奧難懂的“嚴肅問題”。因此,這本書是我們兩人一起擔任《紐約時報》記者時,自身覺醒之旅的産物。女性生存問題極少引起發展中國家主流媒體的注意,尤其是南亞和伊斯蘭教世界。在印度,女子因嫁妝不夠而被處罰或因男人想要再娶而被殺害的“火燒新娘”(bride burning)事件,大約每兩個小時發生一起,但是這種消息很少成爲新聞。在巴基斯坦的姐妹城伊斯蘭堡與拉瓦爾品第,光是過去九年間,就有5000名婦女因被認爲不聽話而被家人或親家澆上煤油後點火焚燒——或者被潑硫酸,後者這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情況也許更悲慘。要是以這種速度把婦女活活燒死的是巴基斯坦或印度政府,可以想象抗議之聲會有多麽強烈。然而政府沒有直接參與,人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一名重要的異議分子在異國遭逮捕時,我們會寫一篇頭版新聞;而當10萬名女孩常态性地遭到綁架及被非法賣到妓院時,我們甚至認爲這不是新聞。部分原因在于,我們記者往往善于報道特定日子發生的事件,卻疏于報道每日常态性發生的事情,比如婦女每日遭受的殘暴對待。疏忽這個主題的并不是隻有記者。美國的對外援助中,特别針對婦女的不到1%。充滿熱忱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制訂出了一套性别不平等的評估方法,深切地提醒我們性别不平等所包含的風險。“超過1億名婦女失蹤。”森在1990年刊載于《紐約書評》的一篇經典之作中如此寫道。這篇文章開創了一片嶄新的研究領域。森表示,在正常情況下,女性的壽命比男性長,因此,通常情況下,世界許多地方女性人數應該多于男性。就連在貧窮地區,比如拉丁美洲以及非洲的許多地方,女性也比男性多。然而在極爲重男輕女的地區,婦女卻從人間蒸發了。就中國的總人口數來看,每100名女性有107名男性與其相對(新生兒的男女比例差距更大);印度是108名男性,巴基斯坦則是111名。這的确跟生物學無關。在印度西南部的喀拉拉邦,女性受教育的機會與平等程度居印度之冠,同時女性也多于男性,跟美國相同。森教授發現,上述人口性别比例說明今日全球共有1.07億女性行蹤不明。後續研究計算的“失蹤女性”人數稍有不同,介于6000萬到1.01億之間。每一年,全球至少又有200萬名女性因爲性别歧視而消失。西方國家也有其性别歧視問題,但在富裕國家,性别歧視老是跟薪資不平等、體育隊伍資金不足或是上司不令人喜歡的碰觸有關。而在世界許多地方,性别歧視卻是緻命的。比如在印度,母親帶着女兒去接種疫苗的比例少于兒子——光是這一點,就要爲印度1/5的失蹤女性負責。研究發現,一般而言,女孩的病情唯有比躺在醫院的男孩還嚴重時,才會被送入醫院。整體而言,印度1~5歲的女孩跟同年紀的男孩相比,其死亡的可能性多了50%。最保守的估計是,每四分鍾就有一名印度小女孩死于性别歧視。身材魁梧、留着一臉絡腮胡的阿富汗人希丹夏曾經這麽跟我們說:他的妻兒都生了病,他要妻兒都存活下來,但是孰輕孰重相當清楚,兒子是必不可少的珍寶,而妻子則是可以被取代的,所以他隻給兒子買藥。“她總是大小病不斷,”他冷冷地評論自己的妻子,“幫她買藥不值得。”現代化及科技的發達,有可能加重這樣的歧視。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超聲波儀器在醫院普及,孕婦能夠輕易知道胎兒的性别——如果發現是女孩,則會堕胎。在中國福建省,曾有一個農民在談到超聲波時相當激動,咆哮着說:“這樣我們就再也不用生女兒了!”現在,在中國和印度,爲了防止性别選擇性堕胎,醫生及超聲波技術人員被禁止告知孕婦胎兒的性别,然而這個解決辦法并不完善。研究顯示,當父母被禁止選擇性地把女胎堕掉時,就有更多的女孩在嬰兒期夭折。母親不會刻意殺死不得不産下的女嬰,但是在照顧方面卻馬虎草率。布朗大學的發展經濟學家錢楠筠(Nancy Qian)量化了這個折中之道,結果令人心痛:平均而言,允許選擇性堕掉100名女胎,就能避免15名女嬰夭折。虐待女孩事件的全球統計數字高得令人麻木。看來,過去50年來遭到殺害的女孩,比死于20世紀所有戰争的男性還多,僅僅因爲她們的性别。任何一個十年當中,在常态性的“性别屠殺”中喪命的女孩人數,遠多于20世紀所有大屠殺中慘遭殺害的人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