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和小鈴铛在家附近一個小學的操場上玩躲貓貓遊戲,那個操場周圍種滿了芒果樹,夏天芒果成熟的時候,一眼看去,好像挂了好多黃色的橢圓形的燈。有一次我正貓在樹下的草叢裏等着小鈴铛來抓我,忽然一個碩大的芒果淩空墜下,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就砸在我的後腦勺上,當時的第一感覺根本不是疼,而是麻木。從被撞到的那個點開始蔓延,一直到整個腦袋都麻木了,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去了另外的世界,五官忽然都失去了它們的作用。這一刻,我忽然又重溫了那時候的感覺,盡管沒有任何東西真的打中我。我盯着斯百德看,仿佛想确認這是在做夢,或者幹脆穿越了,我們兩個說不定是戲劇學院的同學,正在彩排着中秋晚會同學聯歡的節目,否則何以解釋這期間如此荒謬的對話?他随便我盯着看,既不催促,也不啰唆,任憑時間靜靜地流逝,直到我終于冷靜下來。“你們到底是誰?”斯百德做了一個手勢:“我們,我,屬于一個組織,具體什麽組織,我覺得你暫時不需要知道太多。”“組織?好吧,說真的,你們不嫌煩嗎?這個組織那個組織。随便從菜市場賣盜版書的地攤上撿起一本書,裏面的壞人就屬于一個什麽什麽會。太沒有創意了吧!”斯百德似乎對我的批評深有同感:“我個人也覺得這很沒有創意。”但他很快就露出了反對派的嘴臉:“但吃飯睡覺殺人放火,又有哪件事是新奇有創意的呢?”“太陽底下無新事”,這句話是個人就會說,說了一萬遍,已經不新鮮了。但它是真的。“我不能向你詳細解釋我們組織的具體情況,但能保證我們不作惡。”“請問你是google的不作惡程度,還是希特勒的不作惡程度,老實說差得好遠呢!”斯百德對我笑了笑:“你好像還是讀過一點書的嘛,嗯,這樣吧,想象一下我們是做慈善的生意人組織好了,一群有錢的人聚集起來,想幫這個世界做點兒好事。”我破口而出:“殺人是好事嗎?”“殺壞人不是好事嗎?”我一時語塞,有種感覺很不對,但我說不出那是什麽,隻覺得他正義凜然的言辭中有濃烈的陰影,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來。我一時間無話可說,喉嚨好像被一把火烤幹了,後腦的麻木感越來越強烈。許久,我吐出一句:“爲什麽是我?”斯百德似乎很滿意這個問題終于被提上了台面兒,他很快說出答案,甚至帶着一種滿懷驕傲的激情,都不知道他在得瑟個什麽:“由于某種巧合,你進入了我們的視野,迄今爲止,我們觀察你很久了,你有一種分辨的本能,無須經過邏輯或分析,直接抵達真相的核心,這就是我們現在急需的東西。當實證無法引導出明确的結論,我們就需要本能的幫助。”他一口一個“我們”,但我根本不在乎那個“我們”到底是什麽東西,我隻覺得腎上腺工作的方式好像有點不對,爲什麽我連嘴都開始麻了:“如果,我拒絕……”斯百德笑了,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我覺得這個人情商偏低,對于什麽時候應該調用什麽表情,他簡直毫無概念:“我們完全尊重你的決定,畢竟這是屬于你的本能,如果你不想用,那是你自己的事。”天殺的,如果這句話到這裏打住,那就完美了,我可以跳起來說“晚安,再見”,然後回家。但接下來還沒完。“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兩個都殺掉。”斯百德穩穩地站在我的面前,說到殺掉兩個人的時候,連眼睛上的一根毛都沒有動。他似乎早已盤算過故事發展的所有走向和結局,對任何一種都既不覺驚奇,也不覺感動。“我們知道這樣做對無辜者是不公平的,但老實說,這是最後的辦法,如果讓兇手因此而逃逸,我們付出的一切都會顯得毫無意義,那是不可接受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死一般的沉默充滿了整個房間,唯一嗡嗡作響的是電腦的主機。後腦的麻木感全面占領了我的上半身,被打暈一般的幻覺讓我好像連手都動不了了,我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變态!你們全他媽是一群變态!”斯百德對辱罵或怒氣都無動于衷,他語氣輕快平淡:“丁通,我們已經決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行事,無論什麽樣的攻擊——真正的還是口頭的。”他強調了一下,“都無法改變我們的決定。”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胳膊,那種可怕的麻木感猛然就退散了,因爲真正的肉體疼痛取代了幻覺中的不适。斯百德的手并不大,也不顯得強壯,但他抓住我的感覺猶如燒紅的鐵鉗。我倔犟地哼了一聲,身不由己地被他推着走出了房間。我們一路穿過圓形的門洞,走出房子,走過小道,走到外面,那輛賓利車不知幾時又回來了,悄悄地在不遠處等待。司機在抽煙,煙頭的紅光明滅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他也心事重重。斯百德幫我打開車門,輕輕一推,讓我在座位上坐穩了,然後他俯下身來,兩眼炯炯地看着我,比煙頭的紅光還要亮。他一面舉手向我告别,一面說:“你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保重。”車子遠去,他在後面孤獨地站着,四下有風,獵獵如耳語。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一直在凝視。隻有一個禮拜。這句話像魔咒一般困擾着我。我坐在賓利車上,車行平穩快捷,也許太困了,也許剛才太緊張,我昏昏然陷入了白日夢的狀态,夢中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個人——史蒂夫·辛格和薇薇安的影像。有時候他們中一個人死了,有時候兩個人都死了,有時候是我自己死了,那種血淋淋的影像實在太深刻了,簡直像是一伸手就能摸得滿手鮮紅一般。司機沒有問過我住哪裏,但他一路把我送到了正确的地方,到了我家門口,他把我叫醒。費了好大勁我才挪下車,翻來覆去一直抵抗着一種沖動——想跟司機說,你回去轉告天殺的斯百德,我不跟你們玩這些有的沒的,你們愛殺誰就殺誰吧,遠遠滾出我的生活,不要回來。但接下來我耳邊就一陣轟鳴,聽到鋼筆被踩碎的聲音、拉菲酒瓶被摔破的聲音,還有天珠和翡翠放在火中焚燒的聲音、元青花罐跌落在地的聲音。以及無辜的人被殘忍地殺害的聲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英雄,但卻莫名其妙地不得不擔負起爲其他人和物負責的任務,我是不是活見了鬼?我掏出鑰匙想開門,手卻一直在顫抖,對了好幾次都沒對準鎖眼。今天完全沒沾酒,卻是一副喝得快要死的樣子。想到“喝死”這兩個字,我一激靈,把鑰匙放回口袋裏,拔腿狂奔,一路跑到了十号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