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号酒館門外,無聲無息地停着一輛車,很大,很威風——藍色的賓利,國王頂級版,車内的每一寸皮飾估計都比我将來結婚要穿的禮服還幹淨。我一看到那輛車,整個人就往酒館裏面蹿,但一步都還沒有蹿出去,斯百德便牢牢地抓住了我,如同千斤壓頂那麽牢固。我跟他說,不管要幹嗎,我都強烈要求約伯或者摩根同去,萬一出點什麽事,至少他們能聽見我的遺言。但斯百德很固執,認爲沒摩根他們什麽事兒,而且我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看他的樣子,如果其他人非要跟上我們的隊伍不可,賓利的後備廂說不定就會跳出一隊手執沖鋒槍的殺手,把這兒清理得幹幹淨淨。我這人在真正的威武面前,從來就沒有節操可言,多年街頭混迹教會我一個淺顯的道理:識時務者通常都會活得比較久。所以我這一讓就讓了差不多七十公裏,從煙墩路一路狂飙到了城外。斯百德跟我一起坐在後座,他不跟我說話,自始至終都在興緻勃勃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司機也自始至終屁都沒放過一個。大概一小時的車程裏,我一度出現了幻覺,以爲除了我,其他人都不需要呼吸,趕緊咳嗽了兩聲才把自己從《活死人黎明》的恐怖中拉了回來。一小時後,車子駛進東城郊的一處别墅區,在3235号獨棟别墅前停下。我下車看了看,盡管是深夜,這小區裏的燈卻經過巧妙的掩映和反射,照耀出了一種黃昏将近的感覺,恬靜而閑散,令人心曠神怡,而植物與園林的設計更是入了化境。我這輩子都沒來過這麽高級的地方。如果把我的眼睛蒙上帶我進來,解開後對我說,歡迎來到國家超一級風景區,我絕對相信,一個字都不會質疑。這些判斷流過我的思緒,跟我在園林設計的專業上好像有什麽深厚造詣似的那麽自然而然,對真正的好東西,我似乎的确有一種天然的感應。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那麽清晰地湧入過我的腦海,我開始想,斯百德來找我,也許真的不是誤會或巧合。但他要我做什麽呢?真的是去拍賣行嗎?我問他:“這是哪兒啊?”斯百德漫不經心地去開門,說:“我們的小産業,全世界有一千七百多處,這個算不怎麽漂亮的。”一千七百這個數字把我給征服了,我本能地估量了一下面前這棟房子的價錢以及斯百德所謂的漂亮地方該是什麽模樣,然後正式進入了“富貴随便淫”的狀态。跟随着斯百德進了别墅的外門,穿過一條圓形石子鋪成的小道,我四處看看,庭院很大,一眼甚至看不到裏面的牆壁在哪兒,但其中寸草不生,地面光秃秃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幾棵小樹東一棵西一棵雜亂地立在角落,基本死得透透的。這種荒涼令人觸目驚心,尤其和大門外的旖旎幽靜相比,全然是兩個世界。我在生活中苦苦掙紮慣了的嘴臉本能地露出來,一邊走一邊跟斯百德套近乎:“嘿,這房子挺好,就是綠化不行,請我來整治一下嘛,我有上崗證的!”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腳下加快了速度,我猜測那是赤裸裸的回絕,遺憾地跟了上去。小道的另一頭是門廊,三級木台階上去,推開門,撲面而來一片深得詭異的黑暗。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斯百德對我咧嘴一笑,微微弓腰:“歡迎光臨寒舍!”說完便一馬當先地走進去,迅速在屋子裏消失,過了一小會兒,一道雪亮的白色光環忽然在我的視線深處出現,我定睛一看,那兒開了另一道門。我嘀咕了一聲“瘋子”,縮了一下頭,閉着眼睛也沖了進去,但其實裏面毫無兇險之處,空蕩蕩的走廊連接着那一道白色的圓門,門的後面是燈光,而不是地獄或天堂。雪白的一間房,毫無裝飾,四壁乍看是牆,但其實都是超大的内嵌顯示屏,顯示屏下貼牆架着狹長樓梯狀的陳設架,上面放着精緻小巧的主機,完全沒有印象那是什麽品牌或型号,都在幽幽地閃着藍光。房子的正中間有一圈黑色的皮質沙發,可以坐三四個人。我就在那兒坐下。斯百德圍着房子走了一圈,說:“這個地方弄好很久了,各種設備都很過時。”然後走到我面前,叉着腰歎了口氣,“不過,将就用用吧。”我頓時毛骨悚然,脫口而出:“用?用什麽?”他不答話,隻是久久地看着我。那不是人看人的樣子,也不是人看狗的樣子,如果非要比喻,我覺得很像盜墓賊看秦始皇陵的樣子,也不知道搞不搞得定,但就是想一鏟子把門打開,瞧瞧裏面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看得我都有點手癢想揍他了,斯百德轉身從身後的陳列架上拿了一個遙控器,對着空中一按,所有的顯示屏突然同時閃亮,形成巨大的光陣,幾乎叫我瞬間失明。随即閃光退去,一張照片出現在顯示屏上。從正面拍的,整體特寫,中年人,但必定保養有道,身形一點兒都沒有走樣。拍照的時候他可能正從超市買了東西準備回家,穿着灰色運動中褲、白色polo衫,方正的臉略偏,像正在和旁邊的人打招呼,眼中有一絲柔和的笑意,深深的法令紋從鼻子兩側一路曼延而下,消失在臨近嘴角的地方,皮膚偏黑,但顯然是在海灘上曬出來的、刻意爲之的那種健康黑色。我随便瞄了一眼,然後表示對于跑這麽遠來看一個男人的照片這件事很不滿。斯百德沒有什麽幽默感,他不理我,隻是再按下遙控器的一個按鈕,那張全景照片退去,随即更多的照片湧出,各種形狀和大小的照片拼接起來,占據了全部顯示屏。全部是剛才那個男人的照片。他穿着正裝在開會,提着公文包上車,與人會談或進餐,此外,還有在遊泳池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的半裸照等大量的家居照片。他笑,他皺眉,他神情嚴肅或輕佻,他吃着、打盹、行走、凝視……至少有一兩千張,逐張看過去的話,幾乎很快就可以把這個男人的生活拼湊成一個整體,因爲細節實在太多、太過鮮明,令人感覺極爲熟悉,簡直如同每日目睹自己的鄰居進進出出。但這個男人的生活跟我有什麽關系?斯百德搖搖頭:“跟你沒關系。”他低頭看着一張紙片,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讀出來:“史蒂夫·辛格,白人男性,四十五歲,物流業商人,千萬富翁,出生在三藩市,現居芝加哥,結婚十二年,有兩個孩子,男孩七歲,女孩三歲,最高學曆企業管理碩士,畢業于芝加哥大學。”不等我問任何問題,他揮揮手,顯示屏上的圖像如同馴服的鹿群四散,另外一組照片從白色屏幕深處浮起來。這一次終于比較養眼——是女的,而且是美人。極爲完美的身體,比例像雕塑或偶像,如同《黑衣人3》中所說的那樣,所有的模特原來都是外星人,她的确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美得與真實脫節。“薇薇安·紹恩,白人與亞洲人混血女性,二十三歲,十年模特生涯,現爲簽約服裝設計師,出生在日本,現居芝加哥,未婚,沒有固定男友,沒有孩子,最高學曆是高中,鼻子做過微型整形手術。”美麗女人的照片和影像資料理所當然更多,她的生活也很快纖毫畢現地在屏幕上流淌過,我非常遺憾沒有看到她的裸照出現,否則我就會英勇地跳起來要求定格十秒甚至更長——好歹有點東西安撫我今天飽受驚吓的心。斯百德注視着我:“看清楚了嗎?”我還留戀着美人的笑顔不肯松口氣,但一陣不祥的預感蛇行上我的膝蓋,而後到尾骨,最後盤踞于肩膀之上,令我兩股戰栗,心如火焚。我本能地握緊了拳頭,身體往後縮,不期然擺出了戰鬥的姿勢,腎上腺立刻吭哧吭哧幹起活來。我沒有猜錯,他接下來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我喜歡的。他說:“找出這兩個人裏,哪一個該死。”一秒鍾都沒有等待,簡直像預設了反應按鈕一樣,一按我就立刻爆粗了:“我操,你以爲我是上帝啊!”猜猜石頭、剪刀、布,玉石、珠寶、元青花,猜不猜都全一把火燒掉,so what?!大不了都是錢的事兒——還不是我自己的,雖然我天生有點欠,别人的東西也看着心疼。但這是活生生的人命,有血有肉有妻有子有前途,而且我連雞都沒殺過。斯百德聳聳肩:“不用你動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讀過書嗎先生?”他毫不動容:“該死的人因他的罪孽而死,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他再度揮手,暗淡的屏幕又亮了起來。這一次出現的不再是人。不再是真正的人。他們被浸泡在了血泊中,或被分成了很多塊,都已經萬分悲慘地死去。有一雙眼睛令我印象深刻,不能瞑目似的圓睜着,從屏幕中直視着我,充滿死氣沉沉的憤怒。“這是芝加哥去年八月開始到今年三月的一樁連環殺人案,兇手專門針對獨居在家的老人下手,被害者家裏的财物現金都沒有被動過,不是爲了劫财。而從第一樁案件的手法來看,兇手也不是慣犯,是純粹爲了樂趣殺人,而後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犯案中成長了起來。”我一愣:“是剛才那兩個人幹的?”斯百德糾正我:“是其中一人幹的。”我喉嚨發幹:“你怎麽确認?”“我們經過精密的排查,與這兩個人有關的一切我們都着手調查過,具體情形你不需要知道,隻需要相信我們的結論,在這兩人之間,必有一個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