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最後的局


眼下,就是摩根所說的第三局。斯百德果然沒有讓我等太久。第二個禮拜一,我把那一萬塊老老實實地交給了小鈴铛當生活費,然後去菜市場小學拿了點酬勞,生活頓時就顯得豐盛富足起來。走去十号酒館的路上我甚至還想,要是經常有那種莫名其妙的外快,日子好像還蠻好過的,我也不用去向賣羊肉串的收保護費了。一跨進門,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天珠和翡翠。對我來說,這已經非常接近想象中那最後的砝碼了。我抓住桌子的邊角,問了一句:“最後的局?”斯百德聳聳肩,用一種人畜無害的表情看着我:“最後不最後,有什麽關系嗎?”他指了指桌子的另一角,那裏有一堆我一直努力避免去看的東西。五萬塊。現金。五萬塊我可以吃半年了啊!随便怎麽吃大排骨都行啊,還能給小鈴铛買點兒化妝品什麽的,夏天快來了,她要出去幹活,能抹點防曬霜才好,高級點兒的那種。但想到這裏,我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好像是被自己的窮、窘迫和猥瑣刺中了。就在一瞬間,從饞涎欲滴到惱羞成怒,連半點過渡都沒有,我那股子從小爛命一條的青皮邪性猛然蹿上來了。我沒有在意摩根有沒有給我指示,一下子伸手抓過那兩堆刺眼的珠寶,往旁邊一推,渾不吝地說:“一次給老子全都擺出來,一次全都給你猜了!要麽,你就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再跟我來這一套,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他聽完我的狠話,幹了一件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他從口袋裏摸出那塊粉紅色的手帕捂住嘴,轉頭到一邊嘻嘻地笑了起來,是真的笑,不知道什麽事那麽可樂,樂得他打嗝。我那個氣啊。有錢佬挨揍一樣疼好吧!一卷袖子,我就準備爬到桌子上來個猛虎撲食。這時候,有手從旁邊伸過來,死死拉住了我的皮帶——那是藏在群衆中的摩根,他悄悄地提醒我:“想想那支鋼筆。”那支鋼筆?鋼筆?粉身碎骨得特别有規律、有規格的鋼筆?什麽意思?難道斯百德還能把我一腳踩成那麽多圈不成?但那個景象深深地震懾了我,我忽然覺得,這事好像不是開玩笑。這撒潑到一半,繼續不是,停下來也不是,幸好斯百德終于笑完了,把粉紅色的手帕折好,放回口袋,給了我一個台階下:“好,一次猜就一次猜。”他慢條斯理地擡起手來,拍了拍。十号酒館的大門随着他的拍掌聲轟然打開,大家紛紛望過去,隻見兩位異人正推門而入,體形當真可觀,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卻又長發飄飄,素潔裙子,高跟皮鞋,可謂正面是姑娘,背面是羅漢。兩人手裏擡了一個巨大的箱子,近一米高,兩米長,看起來非常重,但擡放的動作卻極輕柔,如同對待小嬰兒一般。箱子放在地上被打開,裏面是另外兩個小箱子,并排放着,再度打開,四個小箱子露出來。大小箱子逐一打開,大家都屏息靜氣。我眼珠不錯地看着那兩朵奇葩開箱子,咬着手指尋思着莫非接下來會有妙齡女郎穿着比基尼跳出來,嬌滴滴地說一聲:“生日快樂!”那我怎麽辦呢?我必定要大喝一聲:“你搞錯日子了,傻逼!”但我的桃色幻夢總是落空,所有箱子打開,羅漢姑娘戴上厚厚的白色手套,像搬親媽的遺體一樣小心地往桌子上擺下七個罐子——一模一樣的七個青花罐。我本能地緊張起來,從前看過的幾本恐怖小說的情節湧上頭腦。萬一裏面裝的是人的骨灰?嗯,骨灰不可怕,除了不能吃,百般無害,但萬一是蟲子呢?滿滿一罐子吸血噬骨的變異蟲子。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軟綿綿的小蟲子。斯百德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想什麽呢?”他站起身來,也戴上手套,輕輕撫摸着那七個罐子,比摸女孩兒還溫柔:“猜一猜哪個比較貴。”還不忘介紹一下背景知識,“這幾個,全部是古董真品,每一個拍賣價格都在五千萬以上,其中最貴的那個,價值四億多。”連摩根一直扣在我皮帶上的手都顫抖了,連他那雙一邊喝酒一邊動手術的手都顫抖,這得是多大的震撼啊!而我的眼珠子更沒操守,奮勇地離家出走,想彈射到比較近的地方去見見大世面:“你騙鬼吧,這玩意兒拿來做泡菜差不多,加起來值七八個億?”“保守估計。”斯百德誠懇地看着我,“所以,沉住氣,别沖動,猜猜最貴的是哪個。”“否則呢?”“否則,我會七個都摔掉。”我頓時就蒙了。這丫完全是個瘋子!百分之百是個瘋子啊!整個十号酒館都凝固了,跟被塞進了水泥澆注機一樣,被定得死死的。上次殺手來滅門的時候,大家都沒有這麽震驚過。我直視着斯百德的眼睛,他唇邊仍然帶着刻意的微笑,眼睛裏面卻毫無感情,像一塊冰涼的黑曜石,看不到縱深與反射。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相信,他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撒丫子走人,不管他一會兒是摔掉四個億還是四個一,都不關老子一毛錢的事。那些玩意兒前生後世都跟我沒有任何交集。但不知道爲什麽,我一步都挪不開。我就像一個警察,發現江洋大盜綁架了七個人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促使我低下頭逐個掃視,目光沉重得能叫飛機墜毀。不管我猜還是不猜,猜對還是猜錯,巨大的損失就在眼前。我緊緊地閉住嘴,生怕無意間發出的聲音會引來誤會,而後立刻就導緻乒乒乓乓連城珍奇碎一地的慘劇。斯百德半點都沒有逼迫我的意思,他隻是好端端地坐着,靜靜地等待——也許是在等待我的崩潰。這時候,鴉雀無聲的人群裏,忽然有人懶洋洋地說:“真好笑,什麽時候奇武會的人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以湊熱鬧爲人生己任的酒客們齊刷刷地把頭扭過去,然後約伯嘀咕了一句:“咪咪,你怎麽來了?”那位叫咪咪的,其咪咪并無任何可觀之處,因爲他是個男的。胡子拉碴的頹廢男,衣服皺皺巴巴,也沒見哪兒破了,但一眼看上去就覺得他是從某個垃圾站被挖出來的。他擠出人群,摩根醫生立刻迎上去,驚喜地說:“喲,你是躲追殺終于躲到這兒來了嗎?那得是多大一個婁子啊!”這兩位是多年故舊,也不知道是哪家醫學院當年這麽背,同時收了他們倆當學生。摩根和咪咪伸出手,七扭八纏,共同做了一套印象中隻有黑人兄弟才有的打招呼操,然後那位咪咪先生一把把我推下椅子,自己挪上去,敲敲桌面:“有事說事,我想喝酒了,别占着地方。”斯百德毫無表情地看着他,心中似在嘀咕這到底是何方神聖。咪咪節省了時間,他了然地點點頭,伸手從屁股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丢到斯百德面前:“Check it out!”大紅色的,如同血一般鮮豔的手帕。我眼尖,一下就看出來,這塊手帕跟斯百德胸兜裏的那塊除了顔色深淺有别,其他都一模一樣。斯百德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再度拍拍手。羅漢姑娘們比機器人都更有效率,立刻反向操作那些罐子和箱子,沒過兩分鍾就把東西搬得幹幹淨淨,而後斯百德站起身來,對咪咪點點頭:“謝謝你。”咪咪還是那副懶得想癱軟在地上的樣子,好像十天都沒睡覺似的,擺擺手:“不必謝,這位是我兄弟的兄弟,麻煩你對他客氣一點。”斯百德居然沒笑,也沒露出其他表情,很簡單地說:“一定。”然後他摟住我的肩膀,親切地說,“借一步說話。”我沒有答應他借一步說話。沒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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