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普天有怨不能平。緻使災殃處處生。
烈焰亂飛宮觀盡。橫濤怒卷室廬傾。
堪嗟修省成閑事。多把忠良逐遠行。
可恨奸雄猶肆志。隻言天道是如盲。
話說魏忠賢殘害揚州。又攘奪他人之功。将癙子分茅列土。
忽把個村夫牧豎。平白的與元勳世爵同列朝班。不獨人心不服。
天道也是惡盈的。于是四方生出許多災異來。各處告災的文書。
紛紛似雪。報到各衙門。且說揚州因怨氣所結。
自冬至次夏。江淮南北。半年不雨。赤地千裏。但隻見:
田疇無潤澤。禾黍盡枯焦。炎炎赤日。青疇綠草盡揚塵。
滾滾黃沙。闊澗深溪皆見底。數千裏炎蒸似煅。
一望處桑柘生煙。林中不見舞商羊。岸上惟看走旱魃。
神靈不應。漫言六事禱商王。黎庶驚疑。想是三年囚孝歸。
大旱半年。高田平野。俱是枯焦。人都向深湖陂澤中耕種。
誰知七八月間又生出無數的飛蝗來。但見
營營蟻聚。陣陣蠅飛。初時匝地漫崖。次後遮天蔽日。随風飄墜。禾頭黍穗盡無蹤。作陣飛來。草實樹皮風聲盡。渾如蠶食葉。一似海生潮。浮江渡水。首連銜尾結成?。越嶺過山。
鼓翅騰空排作陣。
江淮财賦之區。不獨民不聊生。即國賦亦難供給。同時山西大同。忽然地震起來。隻見:
動搖不定。初時衆駭群驚。簸蕩難休。頓覺天翻地轉。家家牆倒。東藏西躲走無門。戶戶房頹。覓子尋爺行沒路。峰摧城陷。非兵非火響連聲。血海屍山。疑鬼疑神人莫測。不信巨靈排華瞸。真同列宿戰昆陽。
自西北至東南。聲若雷霆。震塌城樓城牆二十餘處。又渾源州忽然自西邊起城撼山搖似霹靂。震倒城牆。不計其數。
有個王家堡地方。半夜時天上忽然飛起一片雲氣。如月光從西北起。聲如巨雷。自醜至午不時震動。搖倒女牆二十餘丈。
官民房屋倉廒。十塌八九。壓死人民無數。各處俱有文書紛紛報部。到了五月六日巳刻。京師恰也作怪。但隻見:
橫天墨霧。遍地騰煙。忽喇喇霹靂交加。亂滾滾狂風暴發。
磚飛石走。半空中蝶舞蜂翻。屋壞牆崩。遍地裏神嚎鬼哭。在家的當不得梁摧棟折。膽喪魂飛。行路人苦難支石壓土埋。屍殘肢解。莫言變異非人召。自古奇災衰世多。
京城中也自西北起。震天動地。如霹靂之聲。黑氣沖天。
彼此不辨。先是蕭家堰西至平則門城隍廟。南至順城門。
傾頹房屋。平地動搖有六七裏。城樓城牆上磚瓦如雨點飛下。
人先但見煙霧滿前。不辨路頭。後又被震倒牆屋的響聲聒耳。
弄得人進不得出不得。路上壓死驚死的人。何止萬餘。個個都是赤身裸體。焦頭爛額。四肢不全。工部衙門至石驸馬街一帶。五六條胡同内。就是官員也多有死的。順城門内象房震倒。
象也驚得發狂。東奔西走。不知踏死多少人。一城中驚得鬼哭神嚎。此時官民死傷者甚衆。直至兩三日後方定。後邊訛傳是王恭廠火藥走發。所以如此。不知火藥走發。何以與大同地震同時。欽天監隻得按占候書題一本道。地震者陰有餘也。
占爲主弱臣強。天下起兵相攻。閹寺大亂之象。忠賢見本不知修省。反大怒。說他妖言惑衆。将司天官矯旨杖死。
豈不可笑。這正是天心原爲奸雄警。地震反贻司曆災。皇上因此避殿。撤樂減膳。仍敕各官素服修省。有兵部尚書王永光道。今天變。實有所爲。聖主既見災知警。我輩爲大臣者。
豈可避禍不言。便上疏道。敬竭葵藿之誠。修陳災眚之實。仰啓聖明。亟賜采擇。以回天心。以維天運。大意是說災異漸臻。
必朝廷政臣有佥人颠倒乖謬。以逢天怨。如刑獄系人生死所關。
今系囚半是诏獄。追贓即以畢命。上天好生之德有所未忍。乞悉付法曹。至于軍儲告匮。土木頻興。與其急土木不苦急軍需。
議搜刮曷若議節省。請于皇極殿告成之日。
暫停工作。惜海内之物力。并于軍前。若夫傳宣诏旨。或以誤而成訛。不如票拟歸之政府。甄别流品。或以疑而成混。
不如平讨付之铨曹。這本内雖未直說忠賢。卻都是說的他所做之事。忠賢見了大怒。竟留中不下。次日禮科給事中彭汝南也上一本。爲天災人災。同時互見。觸目驚心,恪遵明旨。
恭陳修省之實以重天戒。以保泰運事。望聖明除煩去苛。
布寬大之政。輕徭薄賦。停不急之工。同時有個禦史高宏圖也上一疏。與彭給事所論。大概相同。忠賢把兩個本都留中不發。
誰知地震未已。民心尚未定。忽然二十日的醜時。京師又反亂起來。但見:
初時半天皆黑。後來滿地通紅。爍爍的光分萬點。
夜闌天畔落疏星。紛紛的焰散千條。天曙曉光開赤霧。
遍地上火龍飛舞。半空中火鴿盤旋。人畜争喧。吳騎東風馳赤壁。樓台沒影。秦兵三月煽鹹陽。
原來是朝天宮正殿火起。這殿隻有大朝會百官習儀才開。
平時緊閉的。不知何故。忽然燒起。頃刻間煙焰燭天。沿燒殿後及兩廊房屋。共有一百二十餘間。俱化爲灰盡。直弄得那些道士馱神像搬私囊。也有找師父尋徒弟的。一個個哭哭啼啼。東奔西跑。五城禦史率領着兵馬司工部街道錦衣衛提督街道等官。及各男番役人等。都帶着撓鈎火搭來救。那火勢越大起來。哪個敢動手。隻有袖手看燒。一月之中兩次奇災。
真是小民惶惑。臣工所當修省的時候。那王司馬見前疏不下。
已知拂了奸閹。便道我既不能弭災轉祥。就是失職該罷。
又不能驅奸正法。也該罷。我若不決然求去。感悟君心。反待他片紙出朝。斥逐而去麽。便又上疏道。天心仁愛無窮。修省未見明效。謹陳辭求罷。以答天遣。仍乞聖明立行實政。亟賜挽回。乞聖上速行寬刑減稅二事。吏部尚書王紹征也題一本。
爲欽奉聖谕事。乞崇養士節。忠賢見了大怒道。朝天宮火災必是奸細在内。因前日地震。百姓驚恐。思欲乘機生亂。
可着廠衛各衙門緝捕的用心緝訪。三日一比。定要捉拿奸細。
如十日内無獲。各官一體治罪。這兩個老兒就事生風的煩渎。
須把他削奪了才好。李永貞道這兩個老兒。前日的本都被留中。卻也有些沒趣。他們竟要去的。爺若因此逐他們。外面又說爺不能安生了。須再停幾日。他若不見機而行。就先把那個外官災異本奏的官處他。後個他們自然要去。那時便與爺無幹了。正在那裏計較要去兩大個臣。不料外邊的災異越兇。武清縣天降霪雨。隻見:
無明無夜。如注如傾。白茫茫六街三市盡橫波。急攘攘萬戶千門皆巨浪。苔生屋角。蚌産竈前。闆樓入閣。
渾如野鳥栖巢。逐浪随波。一似遊魚翻浪。正是隻爲奸雄幹帝怒。卻教百姓受飛災。
數日來水深丈餘。運河一帶河西務棉花寺楊村驿等處。
田禾盡皆沖沒。這邊又來報災。東阿縣運河泛漲。良鄉自西門灌入官署。倉廒盡行沖塌。大興水高二三丈。須臾風雨大作。射入蘆溝橋。又陡長三丈有餘。決開塘壩堤工二三十處。
廟宇民房。沖倒無數。淹死漂沒者。不可勝數。可憐這一方呵。
白浪湧天高。橫波随地滾。漂沙走石。便太華難使回流。
湮谷連山。任神禹也難即治。更可恨沒面皮的海若。沖州擡縣。
哪裏顧蕩盡官舍民房。最可懼少恻隐的馮夷。播虐揚威。全不管漂沒田禾樹木。正是:
村舍全無火。人民少有家。
樹梢存敗甑。屋角鬧鳴蛙。
時賢又有詩曰:
湖埭觀秋秋可憐。蕭然四顧釁無煙。
門前水漲高于屋。堤上風翻不系船。
天漏隻今成累歲。官捕誰爲乞回年。
杞人無限憂時淚。好籍飛凫達帝前。
古來雖有災異。卻未有水火地震并于一時。都在神京一處的。魏監猶以天變不足畏。聽了李永貞之言。見南京河南道禦史遊鳳翔的本道。天心仁愛人君。多降威以示警。明主克謹天戒。每修德以弭災。懇竭誠修省。挽回天變。以保國祚于萬年事。内陳求直言惜物力擴仁恩三事。忠賢正要尋幾個官兒逐去。
做個樣子。遂矯旨道遊鳳翔先經考察劣轉知府。
乃從寬姑複原職。今又逞辭市恩。摭飾瑣渎。仍着以知府用。
先外轉了遊禦史。那王尚書彭給事高禦史都各見機引退。
或乞休。或引疾。或告養。紛紛求去。舊例大臣求去。俱有溫旨慰留。忠賢已是要他去的。便留也不留。竟傳旨俱準回籍。
一切恩典全無。亦不許馳驿。可歎一個王尚書身列九卿。
位至宮保。也不能起個天馬。隻得自雇牲口。寄宿村店。彭給事等亦自買小舟悄悄而去。一路上門生故舊親戚。都不敢接見。
恐惹出事來。正是:
喉舌專司思補衮。權當微忤拂朝衣。
一肩行李扁舟小。猶似當年下第歸。
自來遇災異便求直言。忠賢卻把幾個直言的都削了職。
古來遇災異便省刑罰。忠賢偏要尋事害人。那朝天宮的火災。
他認定是奸細放火。着落各衙門緝訪。那巡視街道的楊寰。
五城兵馬司并東廠各官。俱三日一比。拷打那些軍校們。
沿街各巷。不論大小人家。市井鋪面。都布了人。忽一日捉住了兩個遼東人。一個叫做吳國秉。一個叫做武永春。解到東廠來。
那吳國秉系内地蓋州衛人。因廣甯城陷滾出邊外。路上遇一女子。因此二人遂成就了。女子将銀镯兌換。做了些盤纏。
夫妻商議進京投親。誰知豬羊走入屠戶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雇了驢子與婦人騎了。不日來至京城尋房安下了。去訪親戚。
偌大個京城。是天下九州聚會之地。人山人海。哪裏去尋。
終日尋訪不見。盤費又用盡了。正是人急計生。隻得就在前門上做個窩家。做私窩子接人。卻不當官差。有一班做客的怕娼家脫空。要走小路。那女子一則生得好。引得動人。二則性情溫柔伶俐。嫖客來得多。倒也富衣足食的起來。一日有個幫閑的送銀子來做東道。晚間來了一個大漢。也是遼東中屯衛人。姓武名永春。他因兵克廣甯時。收拾了些細軟并人參十斤。
進京避亂。原來就是這婦人的緊鄰。永春平日就羨慕這女子。
今日相會。大遂心願。一連宿了十數夜。後來便帶他家去住。
把了幾兩銀子與吳國秉做生意。起初隻說包着他。到後來竟占定了。不但不許他接客。并也不許國秉沾身。
國秉因圖他攜帶。遂不敢言。一日武永春酒醉回來。見婦人與吳國秉說話。他倒反吃起醋來亂罵。國秉道。你占了我的老婆。反來罵我。武永春道你的老婆。是哪裏來的。你也是拐來的。送你到城上直拷死你。國秉大怒。舉手就打。二人打到街上。卻被巡捕的一條繩子鎖了。解到廠裏來。掌刑百戶孫雲鶴升廳。番子手帶二人上堂跪下道。這是兩個遼東的細作。雲鶴道快快招來。免得動刑。吳國秉道小的是蓋州衛人。
前廣甯陷時被兵擒去。後廣甯兵退。同被擒的有千餘人。
在三岔河逃回。到山海關水口。水師把總渡小的們過關。來至京中投親。後遇着這武永春。也是中屯衛人。與小的妻子有親。
他曾借些本錢與小的做生意。不幸折了幾兩銀子。今日因酒後算賬相嚷有之。并沒有做甚細作。孫雲鶴道且帶下去。把那武永春帶上來。永春道小的是中屯衛人。因廣甯陷時領家眷進京。來此已住了半年。後遇着這吳國秉。他的妻子與小的是親。常時往來。小的有幾斤人參與吳國秉賣。因他虧折了幾兩本錢。故此相嚷。不知什麽細作。孫雲鶴喝道胡說。
吳國秉才已招了。你既是逃難的。怎麽就有這許多人參販賣。
武永春道小的原有些産業。雖是避難。也還帶得些赀囊來。
孫雲鶴道這厮不打如何肯招。喝令打。兩傍皂隸雄糾糾的拖翻了。每人各打四十闆。拍着驚堂叫他們招。永春道就打死小的也沒得招。又叫夾起來。夾了又敲。武永春還硬掙。
那吳國秉夾急了。隻得口裏亂招。孫雲鶴道且收監。随差番子手提他家眷。番子手到武家細細搜尋。也無多細軟之物。
衆人拿起一半。帶了婦人并兩個包袱到廠。雲鶴也知是無辜。
因不敢違忠賢的意旨。隻得借此讨好。又把二人次日提出來夾打一番。吳國秉急了。想道看此光景。斷無生理。不如亂招了。還可免些刑罰。因恨聶廷瑾無情。便妄扳道。小人無知。
一時做了細作。奉令來京探信的。若問同伴。還有個聶廷瑾等七人。尚在山海關等信。武永春也是一夥。他先到京的。
孫雲鶴審了供詞。來見忠賢禀知。忠賢與李永貞計較。要差人到山海關拿人。李永貞道關外兵民進關來京者極多。今若差人出去拿。又恐生變。不如行文與督撫教他嚴審定拟。
即于彼處正法。此時督師内閣是孫承宗。批行山海關主事陳祖苞審理。七個人皆是良民。絕無奸細影響。又有同來遼陽的軍民三百餘人。到陳主事衙門。伏地痛哭道。我等皆是朝廷的赤子。隻因生在關外。兵馬來往。因此入關的。如今忽遭誣害。倒是來投死的了。如果他們是奸細。我們三百餘人情願同死。陳主事聽了卻也難誣。隻得将他們并非奸細情由回詳閣部。
閣裏複命。忠賢見了大怒。駁下來要行速處。閣部又行文與主事再行嚴審。并無影響。隻得再呈閣部。拟将聶廷瑾等七人分配關外各官名下當差。庶不至枉殺無辜。亦可防微杜漸。不阻邊民歸赴之誠。把忠賢一片心都拂了。越加其怒。遂矯旨道陳祖苞防奸不力。問事徇情。着革職。聶廷瑾等着解京聽審。陳主事落得卸肩而去。孫閣部隻得将七人解京。盡送鎮撫司。許顯純見面。就是每人一頓夾打。不到幾日早死了三個。又提出武永春吳國秉來拷打。夾了又鳹。又上起腦箍來。把二人眼珠都箍出來。死而複盨者再。吳國秉道武哥招了罷。招也是死。
不招也是死。招了還免些痛楚。
永春道當日離了兵馬到京中。隻說是安身立命。誰知竟遭此橫禍。罷罷。總是一死。依着你招了罷。便道小的扮作逃民混入關内。潛至京師打探消息。同夥吳國秉攜婦來京爲娼。好招攬後來的人。聶廷瑾等住山海關以傳消息。許顯純題了一本。
忠賢不下法司再審。竟票旨道。武永春潛入辇下探聽虛實。
吳國秉聶廷瑾皆與同謀。不分首從俱着淩遲。旨下。可憐将六個人無辜同剮于市。正是脫難怕爲刀下鬼。逢冤還作怨愁魂。畢竟不知剮了六人之後。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