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野人日日習禾黍。荷钅且甯複辭寒暑。
無奈連年水旱多。徵輸況又如狼虎。
聞是朝廷興大工。可憐十室九家空。
權且廣把青衿賣。捐俸哪顧寮庶窮。
司徒仰屋歎無糧。補瘡誰肯憐黎蒼。
我聞此語心欲碎。從軍自古多艱傷。
話說魏忠賢與衆義子商議。差内官到揚州清查開河等項錢糧。内中就有人鑽刺李永貞謀差。于是差了一個劉文耀。一個胡良輔。二人領了敕。星夜馳驿前來。一路上騷擾不必言。那揚州官吏不知爲何。百姓亦都驚悸。一到時即忙迎接。預備下齊整公館安插。逐日送的都是上等供應。他們還裝模做樣的。
竟俨然以欽差上司自居。要運司府縣行屬官禮。讨冊籍要将這幾項錢糧即日起解。其時揚州知府顔茂暄。才到任月餘。運司汪承爵到任也才三個月。都不知這事的首尾。隻得各傳書吏來問。書吏等俱道。挖河銀兩逐年支銷。久已無存。至于魯太監的家私。當日原無銀兩。不過是些家夥物件。俱是各上司取用已盡。若鹽商加罰。俱是鹽院項下支銷。從不奉盤查。一院臨行。就查清提去。并無冊籍存留。何從查起。兩個官隻得去禀知鹽撫兩院。兩院俱道此事實難調處。這班人不是可以理講的。
多少處些與他才好。
不然恐生出别事來。倒不美了。顔知府道。卑府庫内并無一文。各縣錢糧俱有定額。部裏移文提取各項解京。挪移不來。
哪裏有這閑空銀子。卑府甯可以命與他。若要擾害百姓。實難從命。兩院也沒法。隻得含糊答應。各官辭出。隻得備酒請他們。席間便以實告。二人道胡說。咱們欽限甚緊。明日就要冊籍。三日内就要起解的。莫說大工急需。就是咱們讨這差來也不容易。每人也該送幾萬銀子才是。若不然。咱們就參你們了。
那兩個官着了氣。散席後并轎而回。
顔太守道罷了。我等自科第起家。位至刺史。也須有些體面。今日被這兩個閹狗當場叱辱。何可尚居民上。随他怎麽。
我拚着象劉铎一死而已。次日便托病不出。并不理他。
兩個太監竟上一本。把個顔知府參去。削籍而歸。護印的是推官許其進。這人是個阿谀小人。他見參了知府。他知硬不去。便來軟求二人。他原籍臨清。與胡太監認起親來。胡良輔道許親家。這錢糧是魏祖爺十分指望的。須少不得。你若催得起來。咱保你高升。莫學那顔老兒倔強。許知府道這幾宗款項。
委實無多。如今也說不得沒有。隻求老公公題疏減去一半。待我設處。兩内相道你這話也還通。你須先設處些解去。才好說話。許知府出來與汪運使計較。兩下庫裏搜刮出十數萬。又向各州縣庫中挪移了兒萬。湊成二十萬送去。又送了許多禮物。
他隻是不肯收。說道至少也得五十萬解去。
才好求情。許知府沒奈何。隻得又送上些并老實的禮。其又費了千餘金。才寫了個禀帖與魏監告減。帶着保薦許推官。
說他竭力清查。辦事能幹。忠賢見銀子來得爽利。定要一百萬。
許推官着升吏部郎中。今且暫署揚州府事。俟饷銀解清再來京供職。許其進見了朝報。竟俨然以吏部自居。便坐察院衙門。各府州縣俱用手本相見。行屬下庭參禮。他原隻望遷升了去。好卸肩走路。不意如今倒專着在他身上要這項銀子。
他隻圖要自己做官。便顧不得喪良心傷天理。把個汪運使拘在公所。不容回署。訟他侵匿錢糧十九萬。又将前任運使譚天相拿來監比。說他偷盜庫帑二十萬。又将兩淮商人名下派出二十萬。餘下二十萬派在經承書吏身上完納。要湊足這百萬之數。可憐一個汪運使。年紀高大。被他拘留公所。那兩個太監同許其進到他私衙,指望擄諒一番。誰知沒有家眷。隻随身行李用物。逐— 搜查。不過一二百金。并幾件銀器。幾十件衣服。 把兩個家人打着。要他招。家人道我家主才到任三個月。能有多少宦囊,三人大失所望。又把庫吏夾起來。
問他本官有多少銀子在庫。庫吏急了。才說道。先原有一千兩贓罰寄庫中。日前家眷回去提去了。許知府聽見。随即差幹役二十名。去沿途追趕江運使的家眷。那班人星夜前去。直趕到徐州才趕上。不由分說。把船攔住。船上隻認作強盜。
甚是驚慌。婦女們都啼哭起來。早驚動了徐州城守營守備。
連忙帶兵來救護。衆人才說是揚州府的差人。拿出機文來看了。
就把公子拘住不放。汪公子道我是現任官員的家眷。并未犯法。有甚事該好好的說。何得如此羅皂。差人道我們奉許太爺 票。說你父親偷盜庫帑。拿你們回去。兩下裏争論不已。 免不得打發他們些銀兩。汪公子去見淮徐道。道尊說他如今倚着内官勢兒。一味橫行。這差人怎肯放你。我有一法。我先打發你的家眷回去。你把行李物件同差人到揚州回話。汪公子沒奈何。隻得随道尊上船。眼同差人看着将箱籠開看過。
淮徐道逐一封倘鎖。衆女眷止帶随身衣服梳籠過船回家。
淮徐道發了一架公文與原差押着汪公子回南。正是:
堪嗟奴輩利人财。卻假狐威降禍胎。
獨羨清操劉太守。囊中不帶一錢回。
原差回到揚州。把汪公子并箱籠俱擡進府堂上。許知府忙請兩内相來。眼同開看。内中隻有— 二千金的東西。三人大掃其興。兩相去了。許知府提汪公子當堂審問。說他父親侵盜錢糧。汪公子道我父親才到任三個月。有無尚不知。怎說到侵盜錢糧。也須查盤冊籍。缺少何項。才是侵盜。況這些箱子。我又未曾到家。難道銀子都飛去了。許知府道原知不是你父親侵盜。隻是如今沒法。你可權認幾萬。以免他二人搜求。汪公子道銀子豈是可以權認得的。認了就要。如今拿甚麽來。還有一說。這三項隻有一款屬運司。說我父親侵盜。也還有典守之責。
至于挖河并魯太監家産。都是在你揚州府庫内的。怎麽也要着在我父親身上。許知府道顔太守也參去了。汪公子道顔太尊是削奪而去。我父親也隻該朝廷削奪。何緻爲内官拘系。并且累及妻孥。即内官貪婪之性無厭。
老大人也該興狐兔之悲。昔爲座上客。今作帳下虜。于心安乎。許知府道本府非不憐恤。隻因内裏将這事着落在本府身上。如今推托不去。公子道當日能如顔太尊以死相争。也不緻有今日。自圖升轉。遂殺人以媚人。其如良心天理何。許知府原是心中有毛病的。被他一席話觸着心病。大怒起來。
要把他收監。汪公子道何須如此。我走到哪裏去。老父病危。
已命在旦夕。豈能遠去。随讨了保歸署。次日許知府申詳鹽院。把文書做壞了。鹽院咨了撫院。行文到他原籍。将家産抄沒。變了入官。可憐汪運使曆任四十餘年。所積俸薪。并房産田地。變盡也不到一半。那地方官也隻知奉承宦官。哪管人的生死。可恨這一班狐群狗黨。依聲附勢的害人。把汪運使仍舊軟禁。汪公子隻得往附近江浙相識處挪借不題。許知府又尋到兩淮商人照鹽引加派。讨千累萬。那些鹽商連年被需索餘鹽的銀子。預借過十數年。鹽又阻滞不行。本多利少。支撐不來。
又遇見這件事。無中生有的硬派。追比不過。
隻得納些。還要加平重火耗。原派一千的。見他完得爽利。
又吹毛求疵。或勒借。弄得個不了。衆商情急。隻得全家搬去。撇下許多大空屋來。門上都貼了帖子。上寫道此房爲完欽帑急賣。到處皆然。把一座廣陵城。弄做個破敗寺院— 樣。 但隻見:
朱樓複閣隐頹垣。卻有東風爲鎖門。
幾樹好花消白晝。一庭芳草易黃昏。
放魚池内蛙争鬧。栖燕堂空雀自喧。
回首可憐歌舞地。隻留明月伴苔痕。
許知府激走了衆商。止追出一小半來。又隻得拿經承書吏來追比。這些人平日雖用過官錢。但弄到手。都嫖賭穿吃花費去了。哪裏積聚得住。況内中還有死絕逃亡的。也有把錢捐官做去的。凡出仕的都行文到任所提來。死亡的捉子孫追比。現在也有富的。也有赤貧的。都也派千派萬。起初變實産業。共也追不上幾千。過後寄監追比。把運司府縣幾處監。都坐滿了。
逢期都提出來夾打。比過幾限。也追不出些須來。許知府叫他們扳出些親戚來。又追不起。于是因親及親。兼及朋友鄰裏。
竟還有素不相識的。也扳來搪塞。你想那些窮百姓。一兩五錢的。怎麽湊得起許多來。又着落賣妻子完納。可憐人家少年恩愛夫妻。也不知拆散多少。仍舊無多。又沒法再追。隻得又把當日曾賣過房産與人的。再追買主半價入官。起初還是産業家夥物件。後來連娶兒女的也都有。拔根杜絕。把些人家都弄得水窮山盡的。還不得丢手。
并且拿房産變賣。又沒人敢買。連鄉衣殷實的。也誣扳他數千。家産立盡。犯人牢裏容不下。連倉庫裏也坐滿了。揚州城裏的人少了大半。許知府又想出個毒計來。真是喪盡天良。
竟把這班人的妻女拘來。揀有姿色的。着落水戶領去完價。
那些落水戶得便宜。隻可憐那些婦女。也有好人家的。也有貞烈的。投河墜井懸梁自刎者。不一而足。不知逼死多少。
天理何在。正是:
一朝飛禍起蕭牆,忽若楊花委路傍。
不惜此身作秋葉。肯随浪逐野鴛鴦。
也有些軟善的。起初還羞澀。後來也就沒奈何。隻得順從了。這正是:
身世漂流産業荒。向人強作倚門妝。
含羞坐對窗前月。一曲琵琶一斷腸。
可憐把個揚州繁華之地。直弄做個瓦礫場。又湊起有一二十萬解去。許知府又思量要脫身。将此事交江都泰興興化三縣追比。他卻假托上省到撫院處挂号。竟私自逃走。三縣知這個風信。趕至徐州追回。沒奈何隻得備些厚禮。差人上京求倪文煥向魏監處求寬限。又求他兒子的家書。諄囑差人星夜進京。
文煥收了禮。看過家書。未免也動憐憫桑梓之心。
随到魏監私宅。将家書念與忠賢聽。說揚州之事不妥。魏監差去緝事的人回。也是如此說。忠賢才叫李永貞來計較。永貞道恰是追急了。恐其生出事來。如今且将二人喚回。寬下去不催他。自然安靜。隻把汪運史問個輕些罪兒再處。忠賢應允。
隻見門上傳進塘報來道。袁崇煥保守廣甯。建立奇功。遂密差人吹風兵部歸功于他。各部也隻得循例題請。
禮部題本請撰給券文。工部題本奉旨發銀一萬九千兩造第。
戶部題本奉旨着給田土百頃。魏良卿又晉封肅甯伯。歲加祿米。舉朝誰敢違拗,惟有禮部尚書李思誠道。目今國家多事之秋。有死戎事而不封。立大功而不賞者。袁崇煥守城與他何幹。怎麽便要封伯。若畫了題。豈不被天下後世唾罵。司官屢次說堂。李公都按住不行。意圖引病抽身。忠賢懷恨。
許顯純亦以選妃宿怨。乘機獻媚。謀陷思誠。說道廠中正有生事。系道員邱志充差家人邱德帶銀入京謀内轉的。被番役緝獲。因他是求崔二哥的。所以至今停擱監禁。隻消吩咐能事的番役。暗囑邱德。叫他審時。咬定是投李思誠的。既爲崔哥洗脫。又可把思誠逐去。豈不是一舉兩得麽。忠賢喜允。
次日顯純吩咐心腹番役到監來探邱德口氣道。你主人可與禮部大堂李爺來往麽。邱德道沒交往。又問道他的家人甚多。
你可有認識的。邱德道并不相識。番役來回複。顯純又道。
你再去問他是要死是要活。要死便供出崔尚書來。如要活。便叫他咬定是投李尚書的。包他無事。番役又來向邱德說。邱德被番役吓動。便依了。番役回了信。次日顯純提出邱德來問。
邱德果然說是投李尚書代主人謀内升的。顯純立刻拿了李思誠的家人周士梅與邱德面質。彼此都不認得。顯純也不管他認得認不得。一味非刑拷打。士梅血肉淋漓。腿骨俱折。抵死不認。顯純不管他認不認。即硬坐周士梅脫騙招搖。李思誠不能覺察。本上。忠賢矯旨将周士梅追贓遣戍。李思誠竟行削奪而去。崔呈秀獨逞奸私。請封本上。魏良卿公然封了伯。正是權奸巧設移花計。臧獲翻存救主心。畢竟不知封伯後又有何事。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