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發宋陵寝吳興王筠庵先生(國器),示餘所藏唐義士傳。讀之,不覺令人泣下,謹錄之。《傳》曰:“辛亥秋,友人端叟倪君,過餘溪上,示遊杭雜藁,中有識唐玉潛事一篇。餘讀,大驚,頓足起立曰:“異哉!今世乃有此人,有此事。願詳告我。”叟乃言曰:“唐君名珏,字玉潛,會稽山陰人。家貧,聚徒授經,營氵楓咚嬉匝其母。歲戊寅,有總江南浮屠者楊琏真珈,怙恩橫肆,執焰爍人,窮驕極淫,不可具狀。十二月十有二日,帥徒役頓蕭山,發趙氏諸陵寝,至斷殘支體,攫珠襦玉柙,焚其纾棄骨草莽間。唐時年三十二歲,聞之,痛憤,亟貨家具,得白金百星許。執券行貸,得白金又百星許。乃具酒醪,市羊豕,邀裏中少年若幹輩,狎坐轟飲,酒且酣。少年起請曰:“君儒者,若是,将何爲焉?”唐慘然具以告,願收遺骸共瘗之。衆謝曰諾。中一少年曰:“發丘中郎将耽耽餓虎,事露奈何?唐曰:“餘固籌矣。今四郊多暴骨,取竄以易,誰複知之?”乃斫文木爲匮,複黃絹爲囊,各署其表,曰某陵某陵,分委而散遣之。{艹絕}地以藏,爲文而告,诘旦,事訖,來集。出白金羨餘酬,戒勿洩。越七日,總浮屠下令裒陵骨,雜置牛馬枯骼中,築一塔壓之,名曰“鎮南”。杭民悲戚,不忍仰視。了不知陵骨之猶存也。禍淫不爽,流傳京師,上達四聰,天怒赫赫。飛風雷号令,ㄏ首禍者北焉。山陰人始有藉藉傳唐氏者,由是唐之義風震動吳越,聲生執長,若胥江掀八月之濤。名雖高,困固自若。明年己卯,後上元兩日,唐出觀燈歸,忽坐殒息奄奄,若将絕者。良久始蘇,曰:“吾見黃衣吏持文書來告曰:‘王召君,導我往,觀阙巍峨,宮宇靓麗,殆非人間。有一冕旒坐殿上,數黃衣貴人逡巡降楫曰:‘籍君掩骸,其有以報。’唐乃升谒,造王前。王謂曰:‘汝受命窭且貧,兼無妻若子。今忠義動天,帝命錫汝伉俪子三人,田三頃。’拜謝,降出,遂覺。罔不知其何也。”躍時,越有治中袁俊齋至,始下車,爲子求師,有以唐薦者。一見,置賓館。一日,問曰:“吾渡江,聞有唐氏瘗宋諸陵骨。子豈其宗耶?”左右指君曰:“此是已。”袁大駭,拱手曰:“君此舉,豫讓不能抗也。”曳之坐,北面而納拜焉。禮敬特加,情款益笃。叩知家徒四壁,恻然嗟矜,語左右曰:“唐先生家甚寒,吾當料理,使有妻有田以給。”左右逢迎,愛诹愛度。不數月,二事俱惬。聘婦偶故國之公女,負郭食故國之公田,所費一一自袁出。人固奇唐之節,而又奇唐之遇,雨高之,曰:“二公真義士義士。”爾後獲三丈夫,鼎立颀颀。凡夢中神所許,稽其數,無一不合。咄咄怪事乃如此。唐葬骨後,又于宋常朝殿掘冬青樹,植于所函土堆上,作冬《青行》二首曰:“馬棰問鹦危南面欲起語。野股型褪。何物敢盜取,餘花拾飄蕩。白日哀後土,六合忽怪事。蛻龍挂茅宇,老天鑒區區。千載護風雨。”又曰:“冬青花,不可折,南風吹涼積香雪。搖搖翠蓋萬年枝,上有風巢下龍穴。君不見,犬之年羊之月,劈曆一聲天地裂。”複有夢中詩四首曰:“珠亡忽震蛟龍睡,軒弊甯記憶減情。親拾寒瓊出幽草,四山風雨鬼神驚。一А自築珠丘土,雙匣親傳竺國經。隻有春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莫鴉。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珠凫玉雁又成埃,班竹臨江首重回。猶憶年時寒食節,天家一騎奉香來。”餘客錢唐久,熟悉其事。唐至今無恙。靈卿既具聞始末,謂端麥曰:“江左運窮,天水源涸。宋之亡,非有商辛流毒,爲白旄黃钺之招也。直以千載河清,六合執一,大火運移,衣冠道盡,卧榻側難容他人鼾睡耳。聖朝量包覆焘,恩完犭蔗酰煦育亡國遺胤,坦無驚猜。何物異端,無忌憚敢爾。至今言之,可爲痛哭已。抑吾湧無慨,異時會稽近畿,世家林丘,雖蓬萊清淺,陵岸變遷,豈無一二慷慨僅存者。卓哉斯舉!乃出闾裏一寒士。何欤?豈所養非所用,而民彜物則獨具于執卑位下者之資禀與。餘又怪世之言命者,窮通禍福,罔不在厥初生,一成而不可變。今忠義所感,定命靡常,六極轉移,易若反掌。乃知元命自作,多福自求,樞機由人。雖天有所不能制。聖言豈欺我哉!一分行通神明,捷于影響,況力又有大者,其積彌厚,其澤當彌長。又可以概量乎哉!吾謂趙氏,昔者家已破,程嬰、公孫杵臼強有其真孤。今者國已亡,唐君玉潛匮藏其真骨。兩雄力當,無能優劣,以其緊人倫,關世教,有足多尚。援筆以紀,待編野史者采焉。此雲溪羅先生有開所撰也。先生德興人,董石林(吉翁)題其後曰:“釋焰熏天,墨毒殘骨,不啻鞭屍刖骸之慘。執張威懾,孰攫其鋒。儒流唐進士,念世籍陽和,生育雨露涵濡之恩,忠憤激發,毀室捐赀,仗義集俦。潛遺骼于暴露之後,拔遊魂于獸髑之中,身首免異處,支體脫烈炎。視漆身隕钺者盡在下風,精誠動天,奇節震世。錫佳麗偶,送麒麟兒。”陽施陰報,捷若影響,善者勸矣。詹厚齋(載道)複題曰:“嘗疑武王伐商劍钺斬擊事,竊意王者之師未必爾也。纣死矣,既擊之,又斷其首注太白,不已甚乎!當時舉天下無非之者,而西山餓夫獨非之。昌黎頌之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互萬古而不顧者也。會稽諸陵,非有商辛之虐,不幸而遭樊崇,當時會無一人動孟陽之哀者。嗚呼痛哉,唐生一寒士耳!其執位非如孤竹君之子,徒以故國遺黎,不忍視其上之人之禍之慘,憤激于中,毀家取義,爲人所不敢爲。于不可爲之時,深謀秘計,全而歸之。智名勇功,足以驚世絕俗。視伯夷固未易同日語。而一念之烈,行之而不顧,豈非韓子所謂千百年乃一人者與?餘讀羅君所爲傳,爲之掩卷泣下。嗚呼!尚忍言哉。天地惟一感應之理,有感必應。其得報固其理耳。不然,天者有時而難必,神者有時而難明,善者怠矣。厥後越有新治中來,聞其事,異其人,下車,首物色得之,亟拜,亟爲禮,羅而緻之館下,又從而振德之。唐固義士,治中亦偉人,皆出秉彜好德之真。微唐君不能成治中之義,微治中不能着唐君之忠。是大有功于人倫世教者也。此傳之所以不可不作也。皇慶二年夏五月題。及見遂昌鄭明德先生(元蹋┧書林義士事迹雲:宋太學生林德陽,字景曦,号霁山。當楊總統發掘諸陵寝時,林故爲杭丐者,背竹籮,手持竹夾,遇物,即以夾投籮中。林鑄銀作兩許小牌百十,緊腰間,取賄西番僧曰:“餘不敢,望收其骨,得高家孝家斯足矣。”番僧左右之,果得高孝兩朝骨,爲兩函貯之,歸葬于東嘉。其詩有夢中作一十首,其一絕曰:“一А未築珠宮土,雙匣親傳竺國經。隻有東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又曰:“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寒起草鴉。水到蘭亭更嗚哽,不知真貼落誰家。”又曰:“喬山弓劍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開。猶記去年寒食日,天家一騎捧香來。”餘七首,猶凄怨,則忘之。葬後,林于宋常朝殿掘冬青一株,置于所函土堆上。又有冬青花》首曰:“冬青花,冬青花,花時一日腸九折。隔江風雨清影空,五月深山落微雪。石根雲氣龍所藏,尋常蝼蟻不敢穴。移來此種非人間,曾識萬年觞底月。蜀魂飛繞百鳥臣,夜半一聲山竹裂。”又一首有曰:“君不記,羊之年,馬之月,劈曆一聲山石裂。聞其事甚異,不欲書。若林霁山者,其亦可謂義士也已。此五詩與前所錄語句微不同,詩中有雙匣字,則是收兩陵骨之意。得非林義士詩,羅雲溪以傳者之誤而寫入傳中者乎?但曰移宋常朝殿冬青植所函土上而作冬青詩,吾意會稽去杭止隔一水,或者可以緻之。若夫東嘉,相望千餘裏,豈能容易持去,縱持去。又豈能不枯瘁?作如此想,則又疑是唐義士詩。且葬骨一事,豈唐方起謀時,林已先得高孝兩陵骨邪?抑得唐所易之骨耶?蓋各行其所志,不相知會,理固有之。載考之齊人周草窗先生密《癸辛雜識》所記雲:至元二十二年乙酉八月,楊髡發陵之事,起于天長寺福僧聞号西山者,成于演福寺剡僧澤号雲夢者。初,天長乃魏憲靖王墳寺。聞欲媚楊髡,遂獻其寺。旋又發魏王冢,多得金玉。以此起發陵之想。澤一力替成之,俾泰甯寺僧宗恺宗允等,詐稱楊侍郎汪安撫侵占寺地爲名告詞,出給文書,将帶河西僧及兇黨如沉照磨之徒,部令人夫發掘。時有中官陵使羅銑者,守陵不去,與之極力争執,爲澤痛棰,脅之以刃,令人逐去,大哭而出。遂先記甯宗、理宗、度宗、楊後四陵,劫取寶玉極多。惟理宗之陵所藏尤多。啓棺之初,有白氣班在,蓋寶氣也。理宗之屍如生。其下皆籍以錦,錦之下承以竹絲細簟,一小厮攫取,擲地有聲,乃金絲所成。或對雲:含珠有夜明者,乃倒縣其屍樹間,瀝取水銀。如此三日,竟失其首。或謂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厭勝緻富,故盜去耳。事竟,羅陵使買棺制衣收斂,大恸垂絕,鄰裏爲之感泣。是夕,聞西山皆有哭聲,凡晝夜不絕。至十一月,複發徽、欽、高、孝、光五帝陵,孟、韋、吳、謝、四後陵。初,欽、徽葬五國城,數遣使祈請于金人,欲歸梓宮。凡六七年,而後許以梓宮還行在。高宗親至臨平奉迎,易缌服,寓于龍德别宮。一時朝以爲大事,諸公論功受賞,費于官帑者不赀。先是,選人楊偉贻書執政,乞奏聞,命大臣取神榇之最下者斫而視之,既而禮官請用安陵故事。梓宮人境,即承之以椁,仍納冕暈衣于椁中,不改斂,從之,至此,被發掘。欽、徽二陵皆空無一物。徽陵有朽木一段,欽陵有木燈檠一枚而已。蓋當時已料其真僞不可知,不欲逆詐,亦以慰一時之人心耳。而二帝遺骸,浮沉沙漠,初未嘗還也。高宗陵、骨發盡化,略無寸餘,止錫器數件,端硯一雙,硯爲澤所得。孝陵亦蛻化無餘,止頂骨小片,内有玉爐瓶一副,古銅鬲一支,亦爲澤所得。昔聞有道之士,能蛻骨而仙,未聞并骨蛻者,真天人也。若光甯與諸後,優然如生。羅陵使亦如前棺斂,後悉從火化。可謂忠且義矣,當與張承業同傳。陵中金錢以萬計,皆爲屍氣所蝕,如銅鐵狀,以故諸兇棄而不收,往往爲村民所得。聞有得貓睛異寶者,一村翁于孟後陵得一髻,其髻長六尺餘,其色绀碧,髻根有短金钗,遂取以歸。以其帝後遺物,庋置佛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浸豐。凡得金錢之家,非病即死。翁恐甚,亟送龍洞中。而此翁今成富家矣。方移理宗屍時,澤在傍,以足蹴其首,以示無懼。随覺奇痛一點起于足心。自此苦足疾數年,以緻潰爛雙股,堕落十指而亡。聞既得志,且富不義之财,複倚楊髡執,豪奪鄉人産業,後爲鄉夫二十人伺道間屠而脔之。罪不加衆,各不過受杖而已。其恺與楊髡分髒不平,已受杖死。尚有允在,據此說。則雲所傳,歲月絕不同。蓋嘗論之,至元丙子,天兵下江南,至己酉,将十載。版圖必已定,法制必已明,安得有此事?然戊寅距丙子三年,竊恐此時庶事草創,而妖髡得以肆其惡與。妖髡就戮,群兇接踵隕于非命。天之所以禍淫者亦嚴矣。但雲高宗陵骨發盡化,孝宗陵頂骨小片,不知唐義士所易者何骨也。林義士所收者又何骨也,惜餘生晚,不及識宋季以來老儒先生,以就正其是非。姑以待熟兩朝典故之人問焉。

相術國初有李國用者,自北來杭。能望氣占休咎,能相人。其人崖岸倨傲,而時貴鹹敬之。謝後諸孫字退樂者,設早馔延緻,至即據中位,省幕官皆坐下。坐不得其一言以及禍福。時趙文敏公謂之七司戶,與謝姻戚,屈來司飯。文敏公風瘡滿面,李遙見,即起迎。謂坐客曰:“我過江僅見此人耳。”瘡愈即面君,公輩記取,異日官至一品,名聞四海。方襄陽未破時,世皇命其即軍中望氣,行躍三兩舍,遄還,奏曰:“臣見卒伍中往往有台輔器,襄陽不破,江南不平。置此人于何地?”噫!李之術亦神矣。國用,登州人,嘗爲卒。遇神仙,教以觀日之法。能洞見肺腑,世稱神相。

前輩謙讓延碳洌興聖宮成,中官李丞相(邦甯)傳奉太後懿旨,命趙集賢(孟ぽ)書額。對曰:“凡禁扁皆李雪庵所書。公宜奏聞。”既而命李趙偕至雪庵處,雪庵曰:“子昂何不書?而以屬吾邪。”李因具言之,雪庵遂不固辭。前輩推讓之風,豈後人所可企哉!

不苟取胡汲仲先生(長儒),号石塘,特立獨行,剛介有守,趙松雪嘗爲羅司徒奉鈔百錠,爲先生潤筆,請作乃父墓銘。先生怒曰:“我豈爲宦官作墓銘邪?”是日,先生正絕糧,其子以情白,坐上諸客鹹勸受之,先生卻愈堅。觀此,則一毫不苟取于人,從可知矣。故雖凍餒有所不顧也。先生送蔡如愚歸東陽詩有雲:“蒲糜不繼襖不,讴吟猶是鍾球鳴。”語之曰:“此餘秘密藏中休糧方也。”

論詩虞伯先生(集)楊仲弘先生(載)同在京日,楊先生每言伯生不能作詩。虞先生載酒請問作詩之法,楊先生酒既酣,盡爲傾倒。虞先生遂超悟其理,繼有詩送袁伯長先生(桷)扈駕上都,以所作詩介他人質諸楊先生。先生曰:“此詩非虞伯生不能也。”或曰:“先生嘗謂伯生不能作詩,何以有此?”曰:“伯生學問高,餘會授以作詩法,餘莫能及。”又以詣趙魏公(孟ぽ)詩,中有“山連閣道晨留辇,野散周盧夜屬橐”之句,公曰:“美則美矣,若改山爲天,野爲星,則尤美。”虞先生深服之。故國朝之詩,稱虞、趙、楊、範、揭焉。範即德機先生(椁),揭即曼碩先生(鄧梗┮玻嘗有問于虞先生曰:“仲弘詩如何?”先生曰:“仲弘詩如百戰健兒。”“德機詩如何?”曰:“德機詩如唐臨晉貼。”“曼碩詩如何?”曰:“曼碩詩如美女簪花。”“先生詩如何?”笑曰:“虞集乃漢廷老吏。”蓋先竹未免自負,公論以爲然。

賢妻緻貴程公鵬舉,在宋季被虜,于興元版橋張萬戶家爲奴。張以虜到宦家女某氏妻之。既婚之三日,卻竊謂其夫曰:“觀君之才貌,非久在人後者,何不爲去計?而甘心于此乎?”夫疑其試己也,訴于張。張命棰之。越三日,複告曰:“君若去,必可成大器。否則終爲人奴耳。”夫愈疑之,又訴于張,張命出之,遂粥于市人家。妻臨行,以所穿繡鞋一易程一履,泣而曰:“期執此相見矣。”程感悟,奔歸宋,時年十七八,以蔭補人官。迨國朝統一海宇,程爲陝西行省參知政事。自與妻别,已三十餘年。義其爲人,未嘗再娶。至是,遣人攜向之鞋履,往興元訪求之。市家雲:“此婦到吾家,執作甚勤,遇夜未嘗解衣以寝,每紡續達旦,毅然莫可犯。吾妻異之,視如己女,将半載,以所成布匹傥元粥镪物,乞身爲尼,吾妻施赀以成其志,見居城南某庵中。”所遣人即往尋,見,以曝衣爲由,故遺鞋履在地。尼見之,詢其所從來。曰:“吾主翁程參政使尋其偶耳。”尼出鞋履示之,合,亟拜曰:“主母也。”尼曰:“鞋履複全,吾之願畢矣。”婦見程相公與夫人,爲道緻意,竟不再出。告以參政未嘗娶,終不出。旋報程,移文本省,遣使檄興元路。路官爲具禮,委幕屬李克複防護其車輿至陝西,重爲夫婦焉。

奇遇揭曼碩先生未達時,多遊湖湘間。一日,泊舟江悖浚夜二鼓,攬衣露坐,仰視明月如晝。忽中流一棹,漸近舟側,中有素妝女子,斂衽而起,容儀甚清雅。先一問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婦也。良人久不歸,聞君遠來,故相迎耳。”因與談論,皆世外恍惚事。且雲:“妾與君有夙緣,非同人間之淫奔者,幸勿見卻。”先生深異之,迨曉,戀戀不忍去。臨别,謂先生曰:“君大富貴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詩曰:“盤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築牆茅蓋屋,庭前一樹紫荊花。”明日,舟阻風,上岸沽酒,問其地,即盤塘鎮。行數步,見一水仙祠,牆垣皆黃土,中庭紫荊芬然。及登殿,所設像與夜中女子無異。餘往聞先生之侄孫立禮說及此,亦一奇事也。今先生官至翰林侍講學士,可知神女之言不誣矣。

賢烈戴石屏先生(複古)未遇時,流寓江右武甯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會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以奁具贈夫,仍餞以詞雲:“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謂賢烈也矣。

挽文丞相詩宋丞相文公(天祥),其事載在史冊,雖使三尺之童,亦能言其忠義。翰林學士徐威卿先竹(世隆)有詩挽之曰:“大元不殺文丞相,君義臣忠兩得之。義似漢王封齒日,忠如蜀将斫顔時。乾坤日月華夷見,嶺海風霜草木知。隻恐史官編不盡,老夫和淚寫新詩。”可謂善風刺者矣。虞伯先生(集)亦有詩曰:“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爲韓仇出,諸葛安知漢祚移。雲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何須更上新亭飲,大不如前灑淚時。”讀此二詩而不泣下者幾希。

禱雨往往見蒙古人之禱雨者,非若方士然,至于印令旗劍符圖氣訣之類,一無所用。惟取淨水一盆,浸石子數枚而已。其大者若雞卵,小者不等。然後默持密咒,将石子淘漉玩弄,如此良久。辄有雨,豈其靜定之功已成,特假此以愚人耳。抑果異物耶,石子名曰“〈稹保乃走獸腹中所産,獨牛馬者最妙。恐亦是牛黃、狗寶之屬耳。

廣寒秋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時,宴散散學士家。歌兒郭氏順時秀者,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雲:“博山銅細袅香風。”一句而兩韻,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席上偶談蜀漢事,因命紙筆,亦賦一曲曰:“鸾輿三顧茅廬,漢祚難扶,日莫桑榆,深渡南泸,長驅西蜀,力拒東吳。美乎周瑜妙術,悲夫關羽雲殂。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早賦歸欤。蓋兩字一韻,比之一句兩韻者爲尤難。先生之學問該博,雖一時娛戲,亦過人遠矣。《折桂令》一名《廣寒秋》,一名《天香第一枝》,一名蟾宮引,今中州之韻,入聲似平聲,又可作台灣去聲,所以蜀術等字皆與魚虞相近。

無恙《戰國策?趙》,威後問齊使,“歲無恙耶?王亦無恙耶?”《楚辭?九辨》曰:“還及君之無恙。”《說苑》,魏文侯語倉庚曰:“擊無恙乎?”又曰:“子之君無恙乎?《漢書》,元帝诏貢禹曰:“今生有恙?何至不已?”乃上疏乞骸骨。《聘禮》亦曰,公問君,賓對,公再拜。鄭注雲:“拜其無恙者,顧恺之與殷仲堪箋,行人安穩,布帆無恙。隋日本遣使,稱日出處皇帝緻書日處皇帝無恙。《神異經》曰:“北方大荒中有獸,咋人則疾,名曰纜,纜、恙也,嘗入人屋,黃帝殺之,人無憂疾,謂之無恙。”《爾雅》曰:恙、憂也。應劭《風俗通》曰:“上古之時,草居露宿。恙,噬人蟲也,善食人心。大患苦之,凡相問曰無恙。恙,或以爲獸,或以爲蟲,或謂無憂。廣幹祿書,兼取憂及蟲,事物紀原,兼取憂及獸。《廣韻》,纜字下雲:“纜,獸,如獅子,食虎豹及人。”恙字下雲,憂也,病也,噬蟲,善食人心。是爛恙二義。《神異經》合而一之,則誤矣。

不亂附妾維楊秦君昭妙年遊京師,其執友鄧載酒祖餞,既而畀一殊色小鬟至前,令拜秦。因指之曰:“此吾爲部主事某人所買妾也,幸君便航,可以附達。”秦弗敢諾。鄧作色曰:“縱君自得之,亦不過二千五百缗耳。何峻辭乃爾?”秦勉強從命。迤濫至臨清,天漸暄,夜多蟲蚋可畏,内之帳中同寝。直抵都下,置舍館主婦處,持書往見。主事問曰:“足下與家眷來耶?”曰:“無有。”主事意極不悅,随以小車取歸。躍三日,谒謝曰:“足下長者也。昨已作答簡附便驿報吾鄧公,且使知足下果能不孤公付托之意矣。”遂相與痛飲,盡歡而散。夫柳下惠夜宿郭門,有女子來同宿,恐其凍死,坐之于懷,至曉不爲亂。顔叔子獨居,夜大雨,有女子投之,令其執燭,至明不二志。故千古以爲美事。今秦之于此女子也,相從數千裏,飲食起居無适而不同,又非造次颠沛者之比,可謂厚德君子矣。後秦之子孫鹹至顯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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