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五


半山老人

《複齋漫錄》雲:“《西清詩話》:‘荊公《賞花釣魚》詩:披香殿上留珠辇,太液池邊送玉杯。都下人以公用柳耆卿太液波翻、披香簾卷之句。’餘讀唐上官儀《初春詩》雲:‘步辇出披香,清歌臨太液。’乃知荊公取儀詩,豈謂柳詞邪?庾信《暮春詩》雲:‘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裏作春衣。’長安有宜春宮,此又以宜春對披香矣。”

《六朝事迹》雲:“半山報甯禅寺,荊公故宅也。其地名白塘,舊以地卑積水爲患,自荊公蔔居,乃鑿渠決水以通城河,元豐七年公病愈,乃請以宅爲寺,因賜寺額;由城東門至蔣山,此半道也,故今亦名半山寺。陳軒《金陵集》載荊公《半山詩》凡十五首。”苕溪漁隐曰:“山谷稱荊公爲半山老人,故《跋胡笳集句》雲:‘湓城王寅拟半山老人集句,《胡笳十八拍》是也。’”

蔡寬夫《詩話》雲:“荊公嘗雲:‘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明,情态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故公詩如‘董生隻爲《公羊》惑,(“惑”原作“感”,今據宋本校改。)豈肯捐書一語真’,‘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甕區區老此身’之類,皆意與本題不類,此真所謂使事也。”

《複齋漫錄》雲:“荊公詩:‘靜憩鸠鳴午,荒尋犬吠昏。’學者謂公取唐詩‘一鸠鳴午寂,雙燕語春愁’之句。餘嘗見東坡手寫此詩,乃是‘靜憩雞鳴午’,讀者疑之,蓋不知取唐詩‘楓林社日鼓,茅屋午時雞’。”

陳子高雲:“庚辰三月十日,與關聖淵、陳明信集太平寺,明信誦介甫《三品石》句,以爲介甫善論古今,如‘國亡今日頑無恥,自謂當年不與謀’,後之詩人,不複措詞矣。聖淵雲:‘介甫但是融化《石筍行》舊語,且陳亡,江總輩皆北面雠仇,豈如此石之耐久邪?’聖淵及餘作詩以反介甫,明信終守己說,争論紛然,日暮罷去,詩竟不就。後十四年,當癸巳寒食,重尋昔遊,群石巉然固在,聖淵、明信死已久矣。”苕溪漁隐曰:“子高《三品石詩》雲:‘臨春結绮今何在,屹立巉巉終不改,可憐江總負君恩,白頭仍作北朝臣。’此反介甫詩意也。”

苕溪漁隐曰:“謎字自鮑照始以字體解釋爲之,《井土二字謎》雲:(“土二”二字原無,今據宋本校補。)‘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二八,飛泉仰流。’‘乾之一九,從立無偶,坤之二六,宛然雙宿。’故介甫《用字謎》雲:‘一月又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一家有六口,兩口不團圓。’”

《藝苑雌黃》雲:“予頃與荊南同官江朝宗論文,江雲:‘前輩爲文,皆有所本,如介甫《虎圖詩》,語極遒健,其間有神閑意定始一掃之句,爲此隻是平常語,無出處,後讀《莊子》,宋元君畫圖,有一史後至,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不”原作“下”,今據宋本校改。)因之舍,解衣盤礴嬴,君曰:是真畫者也。郭象注:内足者神閑而意定。乃知介甫實用此語也。’又言:‘杜陵有《王十五閣會詩》:病身虛俊味,何幸饫兒童。俊味亦有來處,《本草》葫注中雲:此物煮爲羹臛,極俊美,除風破冷,足爲馔中之俊。’又言:‘韓退之《叉魚詩》:骈首類同條。骈首雖是常語,然考之《周易》:貫魚以宮人寵。王弼注:貫魚,謂五陰骈頭相次,似貫魚也。退之蓋取此。又杜詩《贈李校書》:衆中每一見,使我潛動魄。按《文選》江淹《雜體詩序》雲:蛾眉讵同貌,而俱動于魄,芳草甯共氣,而皆悅于魂。則動魄之說,杜亦有所本也。’”

《元城先生語錄》雲:“仆嘗問先生曰:‘神廟必欲變法,何也?’先生曰:‘天下之法,未有無弊者,祖宗以來,以忠厚仁慈治天下,至嘉祐末年,天下之事,似乎舒緩,委靡不振,當時士大夫亦自厭之,多有文字論列;至神廟即位,富于春秋,天姿絕人,見兩蕃不服,及朝廷州縣多舒緩,不及漢唐全盛時,每與大臣論議,有怫然不悅之色。當時執政從官有識者,不敢承當,獨金陵揣知上意,以一身當之,以激切奮怒之言,發動上心,遂以前朝爲不治之朝,神廟一旦得之,以爲千載會遇。改法之初,以天下公論,謂之流俗,内則太後,外則顧命大臣等,尚不能回,何況台谏侍從州縣乎?隻增其勢耳。雖天下之人,群起而攻之,而金陵不可動者,蓋有八字,吾友宜記之。’仆因問八字,曰:‘虛名實行,強辨堅志。當時天下之論,以金陵不作執政,爲屈此虛名也;平生行己,無少許點涴,言者雖欲誣之,人主不信,此實行也;論議人主之前,貫穿經史古今,不可窮诘,故曰強辨;前世大臣,欲任意行一事,或可以生死禍福恐之而回,此老實不可動,故曰堅志;因此八字,新法所以必行也。故得君之初,與主上若朋友,一言不合己意,則面折之,反覆诘難,使人主伏辨乃已;及元豐之初,人主之德已成,大臣尊仰,将順之不暇,天容毅然,正君臣之分,非熙甯之初比也。’”

《司馬文正公日錄》雲:“介甫初爲政,每贊上以獨斷,上專信任之。蘇轼爲開封試官,策問進士,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哙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介甫見之不悅。轼弟轍辭條例司,言青苗不便,介甫尤怒,乃定制策登科者,不得與館職,皆送審官,與合入差遣,以轼、轍兄弟故也。”

《龜山語錄》雲:“或謂‘荊公晚年詩,多有譏诮神廟處,若下注腳,盡做得謗讪宗廟,他日亦拈得出。’曰:‘君子作事,隻是循一個道理。不成荊公之徒箋注人詩文,陷人以謗讪宗廟之罪,吾輩也便學他。昔王文正公在中書,寇萊公在密院,中書偶倒用了印,萊公須勾吏人行遣,他日密院亦倒用了印,中書吏人呈覆,亦欲行遣,文正問吏人:汝等且道密院當初行遣倒印者是否?曰:不是。文正曰:既是不是,不可學他,不是更不問。如今日所罪謗讪宗朝、毀謗朝政者,自是不是。先王之時,惟恐不聞其過,故許人規谏,至如舜求言,乃立謗木,是真欲人之謗己也。《書》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蓋聖人之于天下,常懼夫在己者,有所未至,故雖小人怨詈,亦使人主自反。《詩》三百篇,經聖人删過,皆可以爲後王法,今其所言,譏诮時君者幾半,不知當時遭謗讪之罪者幾人矣。禁止謗讪,自出于後世無道之君,不是美事,何足爲法。’”

《複齋漫錄》雲:“荊公既排退之,而反喜揚雄,(“而反”原作“後而”,今據宋本、明鈔本校改。)故著說以明《劇秦》非雄所作,又爲詩以辨之曰:‘豈常知符命,何苦自投閣。長安諸愚儒,操行自爲薄。謗诮出異己,傳載因疏略。孟柯勸伐燕,伊尹幹說亳。扣馬觸兵鋒,食牛要祿爵。史官蔽多聞,自古喜穿鑿。’蓋以投閣《劇秦》等事,比伊尹幹湯、伯夷扣馬、百裏奚飯牛,爲不足信也。人之嗜好,一有所惑如此;然其後又作絕句以詠雄雲‘他年未免投天閣,虛爲新都著《劇秦》’,又《古詩》雲‘歲晚天祿閣,強顔爲《劇秦》’者,何邪?”

《藝苑雌黃》雲:“僧惠洪《冷齋夜話》載介甫詩雲:‘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多’字當作‘親’,世俗傳寫之誤。洪之意蓋欲以‘少’對‘密’,以‘疏’對‘親’。予作荊南教官,與江朝宗彙者同僚,偶論及此,江雲:‘惠洪多妄誕,殊不曉古人詩格,此一聯以密字對疏字,以多字對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謂蹉對法也。’”

《複齋漫錄》雲:“荊公詩:‘日高青女尚橫陳。’橫陳事見相如賦及《楞嚴經》。雲:青女者,主霜雪之神也。故《淮南子》雲:‘至秋三月,青女乃出降霜雪。’高誘注雲:‘青女,乃天神青腰玉女,主天霜雪。’荊公以青女爲霜,于理未當。杜子美《秋野詩》雲:‘飛霜任青女。’乃爲盡理。梁昭明《博山香爐賦》雲:‘青女司寒,紅光翳景。’亦皆爲霜雪神矣。”

許彥周《詩話》雲:“荊公愛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瀉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詩》雲:‘晴溝春漲綠周遭,俯視紅影移漁舠。’皆觀其影也。其後雲:‘攀條弄芳畏腕脫,已見黍雪盤中毛。’事見《家語》。”

《複齋漫錄》雲:“前輩以荊公詩‘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同隗始詫燕台’,以台爲失。《史記》雲:‘爲隗改築宮而師事之。’然太白詩雲:‘何人爲築黃金台。’然則承襲之誤,其來久矣。”

《藝苑雌黃》雲:“予與鄉人翁行可同舟泝汴,因談及詩,行可雲:‘介甫善下字,如荒埭暗雞催月曉,空場老雉挾春驕。下得挾字最好,如《孟子》挾貴挾長之挾。’予謂介甫又有‘紫苋淩風怯,蒼苔挾雨嬌。’陳無己有‘寒氣挾霜侵敗絮,賓鴻将子度微明。’其用挾字,亦與前一聯意同。”

苕溪漁隐曰:“王駕《晴景》雲:‘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蛱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餘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雲:‘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爲改七字,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镵斧之迹,真削鋸手也。”

《四六談麈》雲:“荊公在金陵,有中使傳宣撫問,并賜銀盆茶藥,令中外各作一表,既具,稿無可于公意,公乃自作,今見集中。其詞雲:‘信使恩言,有華原隰,寶奁珍劑,增贲丘園。’蓋五事見四句中,言約而意盡,衆以爲不及也。”

《司馬文正公日錄》雲:“介甫在朝,每有中使宣召及賜予,所贈之物,常倍舊例,陰結内侍都知張若水、押班藍元振,因能固上之寵。上使中使二人,潛察府界青苗,還皆言民便之。故上堅行不疑。”

《複齋漫錄》雲:“烏石崗距臨川三十裏,荊公外家吳氏居其間,故詩雲:‘不知烏石崗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鹽步門,在荊公舊居之前,故詩雲:‘曲池丘墓心空折,鹽步庭闱眼欲穿。’臨川郡學在州治之東,城隅之上,其門庭之間,有池不廣,而旱暵不竭,世傳以爲王右軍墨池,每當貢士之歲,或見墨汁點滴,如潑出于水面,則次春郡人必有登科者。荊公《送和甫奉使江南詩》:‘爲我聊尋逸少池。’皆紀實也。”

《複齋漫錄》雲:“陳無己《詩話》謂平甫以楊蟠《金山詩》爲莊宅牙人語,解量四至。詩雲:‘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然餘觀荊公《金山詩》,前四句亦類此,‘天末海門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隻見燈。’”苕溪漁隐曰:“平甫《遊金山詩》雲:‘北固山連三楚盡,中濡水入九江深。’平甫譏楊蟠詩,反自作此等語,何也?”

《複齋漫錄》雲:“平甫年十三,登滕王閣,賦詩雲:‘滕王平日好追遊,高閣依然枕碧流。勝地幾經興廢事,夕陽偏照古今愁。城中樹密千家市,天際人歸一葉舟。極目煙波吟不盡,西山重疊亂雲浮。’時郡守張侯見而異之,爲啓宴張樂于其上。其後建中靖國元年,其女識之于石雲。平甫元豐初,以交鄭俠,遂廢于家,作詩雲:‘三見齊王不一言,須知自古緻君難,紛紛齊虜誇迂闊,口舌從來易得官。’”

《複齋漫錄》雲:“劉禹錫《嘉話》,謂唐延英殿即靈芝殿也,謂之小延英。餘見《雲齋廣錄》,載平甫熙甯六年冬,直宿崇文院,夢有人邀至海上,見海中宮殿甚盛,其中樂作,題其宮曰靈芝。平甫有詩紀之,略雲:‘萬頃波濤木葉飛,笙箫宮殿号靈芝。’則靈芝之号,不特世間也。餘又觀平甫女名茂者石刻雲:‘曾子固舊有《夢紀》,以述其事。’然子固之文,世竟無蓄之者。”

《東臯雜錄》雲:“荊公在鍾山興國寺,見一尼入寺,使蔡天啓集句嘲之雲:‘不住熏爐換好香,爲他人作嫁衣裳,因過竹院逢僧話,始覺空門氣味長。’又《集句詠百行池魚》雲:‘門前流水清粼粼,赤鯉騰出如有神,君欲釣魚須遠去,慎勿近前丞相嗔。’”

許彥周《詩話》雲:“鍾山有一詩雲:‘當年睥睨此山阿,欲著紅樓貯绮羅,(“著”原作“戀”,今據宋本、徐鈔本校改。)今日重來無一事,(“事”原作“字”,今據宋本、徐鈔本校改。)卻騎羸馬下坡陀。’此王雱詩。雱讦直,不爲荊公所喜,然此詩實可傳也。”

賀方回

《複齋漫錄》雲:“方回詞有《雁後歸》雲:‘巧剪合歡羅勝子,钗頭春意翩翩。豔歌淺笑拜嬌然。願郎宜此酒,行樂駐華年。未至文園多病客,幽襟凄斷堪憐。舊遊夢挂碧雲邊。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山谷守當塗,方過焉,人日席上作也。腔本《臨江仙》,山谷以方回用薛道衡詩,故易以《雁後歸》雲。唐劉餗傳記雲:‘隋薛道衡聘陳,作《人日詩》曰: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千。南人嗤之,及雲: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乃曰,名下無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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