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三


六一居士

東坡雲:“‘大川雖有神,淫祀亦其俗,石馬系祠門,山鴉噪叢木。潭潭村鼓隔溪聞,楚巫歌舞送迎神。畫船百丈山前路,上灘下峽長來去,江水東流不暫停,黃牛千古長如故。峽上侵天起青嶂,崖崩路絕無由上,黃牛不下江頭飲,行人惟向舟中望。朝朝暮暮見黃牛,徒使行人過此愁,山高更遠望猶見,不見黃牛滞客舟。’右文忠公爲峽州夷陵令日所作《黃牛廟詩》也。轼嘗聞之于公雲:‘昔以西京留守推官爲館閣校勘,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适來京師,夢與予同舟,泝江幹入一廟中,拜谒堂下,予班元珍下,元珍固辭,予不可,方拜時,神像爲起鞠躬堂上,且使人邀予上,耳語久之。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館閣,乃爾異禮邪?既出門,見一馬隻耳,覺而語予,固莫識也。不數日,元珍除峽州判官,已而餘亦貶夷陵令,日與元珍處,不複記前夢矣。一日,與元珍泝峽谒黃牛廟,入門惘然,皆夢中所見。予爲縣令,固班元珍下,而門外镌石爲馬,缺一耳,相視大驚。乃留詩廟中,有石馬系祠門之句,蓋私識其事也。’元豐五年,轼谪居黃州,宜都令朱君嗣先見過,因語峽中山水,偶及之,朱君請書其事與詩,當刻石于廟,使人知進退出處,皆非人力,如石馬一耳,何與公事,而亦前定,況其大者。公既爲神所禮,而猶謂之淫祀,以見其直氣不可回如此。感其言有味,故爲錄之。”

《六一居士傳》雲:“居士初谪滁州,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則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爲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爲六一乎?’客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号,此莊生所謂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餘将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爲此名,聊以志吾之樂耳。’”

苕溪漁隐曰:“《石林詩話》雲:‘歐公一日被酒,語其子棐雲: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爲,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爲,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惟吾能之也。’近觀《本朝名臣傳》,乃雲:‘歐陽修爲詩,謂人曰:《廬山高》惟韓愈可及;《琵琶前引》,韓愈不可及,杜甫可及;《後引》,李白可及,杜甫不可及。其自負如此。’則與《石林》所紀全不同。《琵琶引》即《明妃曲》也。此三詩并錄于此。《廬山高贈同年劉凝之歸南康》,其詩雲:‘廬山高哉幾千仞兮,根盤幾百裏,嶻然屹立乎長江。長江西來走其下,是爲揚瀾左蠡兮,洪濤巨浪,日夕相舂撞。雲消風止水鏡淨,泊舟登岸而遠望兮,上摩雲霄之晻霭,下壓後土之鴻龐。試往造乎其間兮,攀緣石磴窺空硿,千岩萬壑響松桧,懸崖巨石飛流淙,水聲聒聒亂人耳,六月飛雪灑石矼。仙翁釋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常惡其學幻而言哤。但見丹霞翠壁,遠近映樓閣,晨鍾暮鼓,杳霭羅旙幢。幽花野草不知其名兮,風吹露濕香澗谷,時有白鶴飛來雙。幽尋遠去不可極,便欲絕世遺紛尨。羨君買田築室老其下,插秧盈疇兮,釀酒盈缸。欲令浮岚暖翠千萬狀,坐卧常對乎軒窗。君懷磊砢有至寶,世俗不辨珉與玒。策名爲吏二十載,青衫白首困一邦,寵榮聲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雲白石有深趣,其氣兀硉何由降。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杠。’《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其一雲:‘胡人以鞍馬爲家,射獵爲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争馳逐。誰将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爲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顔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争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其二雲:‘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随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顔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餘觀介甫《明妃曲》二首,辭格超逸,誠不下永叔,不可遺也,因附益之。其一雲:‘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鬓腳垂,低回顧影無顔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隻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裏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其二雲:‘君妃出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複齋漫錄》雲:“文忠詩‘小雨斑斑作燕泥’,東坡詩‘小雨斑斑亦作泥’,山谷六言詩‘潤花小雨斑斑’。”

《藝苑雌黃》雲:“《送劉貢父守維揚作長短句》雲:‘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或以謂永叔短視,故雲‘山色有無中。’東坡笑之,因賦快哉亭道其事雲:‘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蓋山色有無中,非煙雨不能然也。”

苕溪漁隐曰:“歐公雲:‘身行南雁不到處,山與北人相對愁。’汪彥章雲:‘路行歸雁不到處,家在長江欲盡頭。’彥章雖體歐公詩,然終不及歐之自在也。”

蔡寬夫《詩話》雲:“文忠與趙康靖公概同在政府,相得歡甚。康靖先告老,歸睢陽,文忠相繼謝事,歸汝陰,康靖一日單車特往過之,時年幾八十矣,留劇飲逾月,日于汝陰縱遊而往返。前輩挂冠後,能從容自适,未有若此者。文忠嘗賦詩雲:‘古來交道愧難終,(“古”原作“故”,今據宋本、明鈔本校改。)此會今時豈易逢。出處三朝俱白首,凋零萬木見青松。公能不遠來千裏,我病猶堪嚼一鍾。已勝山陰空興盡,且留歸駕爲從容。’因榜其遊從之地爲會老堂。明年,文忠欲往睢陽報之,未果行而薨。兩公名節,固師表天下,而風流襟義又如此,誠可以激薄俗也。”

苕溪漁隐曰:“歐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亦其才高,故不見牽強之迹耳。如《六月十四夜飛蓋橋玩月》雲:‘天形積輕清,水德本虛靜,雲收風浪止,始見天水性,澄光與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兩間,皎皎挂寒鏡,餘輝所照耀,萬物皆鮮瑩。矧夫人之靈,豈不醒視聽。而我于此時,翛然發孤詠,紛昏忻洗滌,俯仰恣涵泳。人心曠而閑,月色高愈迥,惟恐清夜闌,時時瞻鬥柄。’”

《麈史》雲:“文忠《早朝詩》雲:‘月在蒼龍阙角西’,甚爲美句。然予按漢之四阙,南曰朱雀,北曰玄武,東曰青龍,西曰白虎。今歐之詩意,蓋以當前門阙狀蒼龍,故雲月在西也,不用漢阙也。”

《夷白堂小集》雲:“《中秋夜待月詩》,和者數人,趙承之一聯雲:‘古來此景歎經歲,今夜誰家不倚樓。’孫平父一聯雲:‘坐待銀盤生海底,俄驚金餅上雲頭。’尤爲佳也。”苕溪漁隐曰:“餘評前一聯自在,語意俱到;後一聯用銀盤金餅,止是詠月,何獨中秋,吾無取焉。”

苕溪漁隐曰:“古人賦中秋詩,例皆詠月而已,少有著題者,惟王元之雲:‘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蘇子瞻雲:‘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蓋庶幾焉。如杜子美、劉夢得皆有《八月十五夜詩》,隻是詠月,然亦佳句也。子美雲:‘滿目飛明鏡,歸心折大刀。轉蓬行路遠,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見羽毛。此時瞻白兔,直欲數秋毫。’夢得雲:‘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淨,秋澄萬裏清。(“裏”宋本作“景”。)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能變人間世,翛然是玉京。’”

苕溪漁隐曰:“永叔《喜雪》雲:‘常聞老農語,一臘見三白,是爲豐年候,占驗勝蓍策。’三白事古人不曾用,自永叔始,遂爲故實。如鮑欽止《雪霁》雲:‘三白歲可期,一飽分已定。’呂居仁《雪詩》雲:‘看取一年三白,喜歡共入新年。’皆本此也。”

劉貢甫《詩話》雲:“永叔與江鄰幾論韓《雪詩》,以‘随車翻缟帶,逐馬散銀杯’爲不工,而謂‘坳中初蓋底,凸處遂成堆’爲勝,未知真得韓意否也。永叔雲:‘知聖俞詩者莫如修,嘗問聖俞平生所得最好句,聖俞所自負者,皆修所不好,聖俞所卑下者,皆修所稱賞。’蓋知心賞音之難如是,其評古人詩,得無似此乎?”

《複齋漫錄》雲:“退之《喜雪獻裴尚書詩》:‘喜深将策試,驚密仰檐窺。’又雲:‘氣嚴當酒暖,灑密聽窗知。’荊公全用以爲一聯雲:‘借問火城将策試,何如雲屋聽窗知。’”

《法藏碎金》雲:“《韓詩外傳》雲:‘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予之所居,有迎春花桃花,因閑觀之,二花多五出,亦有六七出者,百中之一耳;譬如千萬人中,或有一人生六指,物理如此不足怪,《莊子》雲枝指,是也。萬一有反常之事,固當無執定之理。”

《藝苑雌黃》雲:“《南史》:‘張融作《海賦》成,示顧凱之,凱之曰:此賦實超玄虛,但恨不道鹽耳。融因命筆益之雲:漉沙成白,熬波出素,積雪中春,飛霜暑路。’東坡《雪詩》押鹽字一聯:‘漁蓑句好真堪畫,柳絮才高不道鹽。’學者徒知柳絮撒鹽用謝安故事,殊不知‘不道鹽’三字亦有來處也。”

苕溪漁隐曰:“魯直《雪詩》:‘試尋高處望雙阙,佳氣蔥蔥寒妥貼。’洪覺範《雪詩》:‘一川秀色浩淩亂,萬樹無聲寒妥貼。’二詩當以覺範爲優,句意俱工。”

六一居士雲:“牡丹花之絕,而無甘實,荔枝果之絕,而非名花;昔樂天有感于二物矣,是孰屍其賦予邪?然斯二者,惟一不兼萬物之美,故各得極其精,此于造化不可知,而推之至理,宜如此也。餘少遊洛陽,花之盛處也,因爲牡丹作記;君谟,閩人也,故能識荔枝而譜之。因念昔人嘗有感于二物,而二人者适各得其一之詳,故聊書其所以然,而附君谟譜之末焉。”

《藝苑雌黃》雲:“羅隐《牡丹詩》雲:‘自從韓令功成後,辜負秾華過一春。’餘考之,唐元和中,韓弘罷宣武節制,始至長安,私第有花,命斫去曰:‘吾豈效兒女輩耶?’當時爲牡丹包羞之不暇,故隐有‘辜負秾華’之語。”

《複齋漫錄》雲:“東坡《雨中明慶賞牡丹》雲:‘霏霏雨霧作清妍,爍爍明燈照欲燃,明日春陰花未老,故應未忍著酥煎。’又雲:‘千花與百草,共盡無妍鄙,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孟蜀時,兵部尚書李昊每将牡丹花數枝分遺朋友,以牛酥同贈,且曰:‘俟花凋謝,即以酥煎食之,無棄秾豔。’其風流貴重如此。”

東坡雲:“揚州芍藥,爲天下冠。蔡繁卿爲守,始作萬花會,用花十餘萬株,既殘諸園,又吏因緣爲奸,民大病之。餘始至,問民疾苦,以此爲首,遂罷之。花本洛陽故事,亦必爲民害也,會當有罷之者。錢惟演爲留守,始置驿貢洛陽花,識者鄙之,此宮妾愛君之意也。故《次韻林子中春日見寄詩》雲:‘爲報年來殺風景,連江夢雨不知春。’以此也。”

《東臯雜錄》雲:“韓魏公守維揚,王荊公、王歧公爲幕客,公愛重之,方春作芍藥會,有四枝正紫,重跗累萼,中有金蕊繞之,号腰金紫,每歲不過一二;公召二幕賞之,尚少一客,俄報陳太博入境,秀公也,即召之,後皆爲宰相。故荊公作《魏公挽詩》雲:‘幕府少年今白發,傷心無路送靈輀。’”

《複齋漫錄》雲:“東坡言古今七言偉麗之句,永叔一聯雲:‘蒼波萬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閑。’上句取李太白‘長波瀉萬古’之句。東坡一聯雲:‘令嚴鍾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竈煙。’上句取杜子美‘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之句也。”

苕溪漁隐曰:“永叔有句雲:‘黃栗留鳴桑椹美,紫櫻桃熟麥風涼。’先君有句雲:‘含桃紅紫莺聲老,宿麥青黃燕子飛。’皆《初夏詩》也。”

《本朝名臣傳》雲:“初,仁宗以《唐書》淺陋,命官刊修,在職五年而修至,(“五”宋本作“十”。)分撰紀表志,七年書成,宰相韓琦素不悅宋祁,以所上列傳,文采雕飾太過,又一書出兩手,诏修看詳,改歸一體。修受命歎曰:‘宋公于我前輩,人所見不同,讵能盡如己意?’遂不易一字。又故事:修書進禦,惟書官崇者。是時,祁守鄭州,修位在上,修曰:‘宋公于此,日久功深,吾可掩其長哉!’遂各列其姓名。宋庠聞而喜曰:‘自昔文人相淩掩,斯事古未有也。’”

《三山老人語錄》雲:“《舊唐史》:‘蔣伸從容言于上曰:近日官頗易得,人思徼幸。上驚曰:如此,則亂矣。對曰:亂則未亂,但徼幸者多,亂亦非難。上稱歎再三。’《新史》易其語雲:‘比爵賞稍易,人心且偷。帝愕然曰:偷則亂矣。伸曰:否,非遽亂,但人有觊心,亂由是生。’不若《舊史》詞暢而理順也。”

《桐江詩話》雲:“永叔作韓忠獻《晝錦堂記》,開石了,以碑本寄張安道,安道嗟歎久之,雲:‘惜乎不先寄老夫,使此記遂有小颣。以武康之節,來治于相,兩句中可去一字。不然,以武康之節來治相,又不然,以武康節,來治于相。’”

《本朝名臣傳》雲:“歐陽公知開封府,承包拯政猛之後,(“承”原作“丞”,今據宋本、明鈔本校改。)一切循理,不事風采。或以拯之政勵修者,答曰:‘凡人材性不一,各有長短,用其所長,事無不舉,強其所短,政必不逮;吾亦任吾所長爾。’聞者服其言。”

《司馬文正公日錄》雲:“歐陽公坐擅止青苗錢,特放罪,上表謝曰:‘敢不戒小人之遂非,思君子之改過。’”

許彥周《詩話》雲:“《會老堂口号》曰:‘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初謂清風明月,古今通用語,後讀《南史·謝譓傳》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惟當明月。’文忠公文章固優,辭亦精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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