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八


羅隐

《藝苑雌黃》雲:“《江東集》中有《淚詩》雲:‘自從魯國潸然後,不是奸人即婦人。’未詳其所出。及觀《孔叢子》言,子高遊趙,平原君客有鄒文、李節者,與子高相友善,臨别,文、節流涕交頤,子高徒抗手而已,其徒疑之。子高曰:‘始吾謂二子丈夫,乃今知其婦人也。’曰:‘二子之泣非邪?’曰:‘二子良人也,有不忍之心,其于敢斷,必不足矣。’曰:‘凡泣者一無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婦人懦夫以泣著愛。’觀此,始解其說。”

《藝苑雌黃》雲:“唐人作《後土夫人傳》,予始讀之,惡其渎慢而且誣也;比觀陳無己《詩話》雲:‘宋玉爲《高唐賦》,載巫山神女遇楚襄王,蓋有所諷也;而文士多效之,又爲傳記以實之,而天地百神,舉無免者。’予謂欲界諸天,當有配偶,有無偶者,則無欲者也。唐人記後土事,以譏武後耳。予謂武後,何足譏也,而托之後土,亦大亵矣。後之妄人,又複填入樂章,而無知者,遂以爲誠是也。故小說載高骈事雲,骈末年惑于神仙之說,呂用之、張守一、諸葛殷等皆言能役使鬼神,變化黃白,骈酷信之,委以政事。用之等援引朋黨,恣爲不法,嘗雲:後土夫人靈佑遣使就某借兵馬,并李筌所撰《太白陰經》。骈遽下兩縣,率百姓以葦席千領,畫作甲馬之狀,遣用之于廟庭燒之;又以五彩箋寫《太白陰經》十道,置于神座之側;又于夫人帳中,塑一綠衣年少,謂之韋郎。故羅隐詩有‘韋郎年少今何在?端坐思量《太白經》’之語。今敕令中亦常禁止淫媟之祠,然蕃厘觀中所謂韋生者猶在,故伊川先生力欲去之,豈非惡其渎神邪?”

苕溪漁隐曰:“餘舊見顔持約所畫淡墨杏花,題小詩于後,仍題持約二宇,意謂此詩必持約所作也;比因閱《唐宋類詩》,方知是羅隐作,乃持約竊之耳。詩雲:‘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閑園裏,何異榮枯世上人。’古之詩人,如王維猶竊李嘉祐‘水田飛白鹭,夏木啭黃鹂’。僧惠崇爲其徒所嘲雲:‘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皆可軒渠一笑也。”

許彥周《詩話》雲:“羅隐詩雲:‘隻知事逐眼前過,不覺老從頭上來。’此殊有味。”

五季雜紀

苕溪漁隐曰:“裴虔餘雲:‘滿額鵝黃金縷衣,翠翹浮動玉钗垂,從教水濺羅襦濕,疑是巫山行雨歸。’《廣韻》、《集韻》、《韻略》垂與歸皆不同韻,此詩爲落韻矣。韓熙載雲:‘風柳搖搖無定枝,陽台雲雨夢中歸,它年蓬島音塵絕,留取尊前舊舞衣。’此詩既言陽台,又言蓬島,何用事重疊如此。二詩并載小說,稱爲佳句,餘謂疵病如此,殆非佳句也。又《學林新編》謂:‘字有通作他聲押韻者’,泛引《詩》及《文選·古詩》爲證,殊不知蔡寬夫《詩話》嘗雲:‘秦漢以前,字書未備,既多假借,而音無反切,平仄皆通用,自齊梁後,既拘以四聲,又限以音韻,故士率以偶麗聲調爲工。’然則字通作他聲押韻,于古詩則可,若于律詩,誠不當如此。餘謂裴虔餘之詩落韻,又本此耳。”

《文昌雜錄》雲:“梁均帝,晉天福中始葬,故妃張氏獨存,考功員外商鵬爲志文曰:‘七月有期,不見望陵之妾;九疑無色,空餘泣竹之妃。’後唐武皇還師渭北,不獲入觐,幕客李襲吉作《違離表》雲:‘穴禽有翼,聽舜樂以猶來;天路無梯,望堯雲而不到。’五代之季,工翰墨者,無以過此也。”

《南唐書》雲:“韓煕載自江南奉使中原,爲《感懷詩》,題于館壁雲:‘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遊,舉目無相識。秋風吹我寒,秋月爲誰白,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苕溪漁隐曰:“餘家有韓熙載《家燕圖》,圖中題此詩後四句,嘗以問相識間,雲是《古樂府》,今覽此書,方知其誤也。”

《南唐書》雲:“李家明诙諧敏給,善爲諷辭;元宗賞花後苑,率近臣臨池垂釣,臣下皆登魚,惟元宗獨無所獲,家明因進詩曰:‘玉甃垂鈎興正濃,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魚不敢吞香餌,知是君王合釣龍。’元宗大喜,賜宴極歡。嘗見牛晚卧美蔭,元宗曰:‘牛且熱矣。’家明乘诙諧曰:‘曾遭甯戚鞭敲角,又被田單火燎身,閑向斜陽嚼枯草,近來問喘更無人。’相輔皆慚。宋齊丘無子,晚年一子辄死,逾月猶哭,齊王景達勉之不止,家明曰:‘臣能止之矣。’乃作大紙鸢署其上雲:‘欲興唐祚革強吳,盡是先生起廟谟,一個孩兒拼不得,讓王百口合如何。’尹延範族吳氏,齊丘爲謀,因以诮焉。乘風放之,故墜齊丘中庭,齊丘見之,哭亦止。從元宗遷南都,時已失江北十四郡,舟楫多行南岸,至趙屯,因辍樂停觞,北望皖公山,謂家明曰:‘好青峭數峰,不知何名也?’家明應聲對曰:‘龍舟輕飐錦帆風,正值宸遊望遠空,回首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到壽杯中。’元宗慚之,俛首而過。”苕溪漁隐曰:“《缃素雜記》雲:‘楊文公《談苑》以《苑中詠牛詩》,及《皖公山詩》爲王感化作,《江南野錄》以前二詩爲李家明作;《談苑》以感化爲建州人,《野錄》以家明爲廬州人;《談苑》謂中主,《野錄》謂嗣主:未詳孰是。’餘以《南唐書》考之,則《談苑》所紀皆誤也,惟《野錄》與《南唐書》合。家明,廬州南昌人,前二首皆其所作。俱不載感化爲何處人。江南李氏建國,傳三世而滅,中主即嗣主也,谥号元宗,《缃素雜記》不曾見《南唐書》,故未詳孰是,今正是之。”

《南唐書》雲:“感化善于讴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系樂部爲歌闆色。元宗嗣位宴樂,擊鞠不辍,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詞》,感化惟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者數四,元宗辄悟,覆杯歎曰:‘使孫陳二主得此一句,不當有銜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寵。元宗嘗作《浣紗溪》二阕,手寫賜感化,曰:‘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清漏永,小樓吹徹玉笙寒,漱漱淚珠多少恨,倚闌幹。’‘手卷珠簾上玉鈎,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春色暮,接天流。’後主即位,感化以其詞劄上之,後主感動,賞赉感化甚優。”(宋本無此條。)

《南唐書》雲:“金山寺号爲勝景,先張祐吟詩,有‘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雲’之句,自後詩人閣筆;孫鲂複詠雲:‘山載江心寺,魚龍是四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過橹妨僧定,(“妨”原作“訪”,今據宋本校改。)驚濤濺佛身。誰言張處士,詩後更無人。’時号絕唱。”苕溪漁隐曰:“張祐詩雲:‘一宿金山頂,微茫水國分。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雲。樹影中流見,鍾聲兩岸聞。因悲在朝市,終日醉醺醺。’祐詩全篇皆好,鲂詩不及之,有疵病,如‘驚濤濺佛身’之句,則金山寺何其低而且小哉?‘誰言張處士,詩後更無人’,仍自矜炫如此,尤可嗤也。”

《藝苑雌黃》雲:“《缃素雜記》載《江南野錄》雲:‘江爲者,宋世淹之後,先祖仕于建陽,因家焉。’餘觀《南史·江淹傳》:‘淹,濟陽考城人,宋少帝時黜爲建安吳興令,終于粱天監中左衛将軍。’又《吳均傳》雲:‘濟陽江洪工屬文,爲建陽令,坐事死。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洪時爲太學生,以善辭藻遊焉。’淹與洪俱系家考城,又俱仕齊梁間,淹爲建安吳興令,而後他遷,洪爲建陽令,而死于建陽,疑爲之系出于洪,非出于淹。爲工于詩,如‘天形圍澤國,秋色露人家’之句,極脍炙人口。少遊江南,有詩雲:‘吟登蕭寺旃檀閣,醉倚王家玳瑁筵。’後主見之,曰:‘此人大是富貴家。’而劉夜坐、夏江城并就傳句法,後以讒死。今建陽縣之西七裏有靖安寺,即爲之故居,留題者甚衆,惟陳師道洙一篇最佳,雲:‘處士亡來幾百年,舊居牢落變祇園。詩名長伴江山秀,冤氣上迷星鬥昏。台榭幾人留雅句,漁樵何處問曾孫。當時泉石生涯地,日暮雲寒古寺門。’”苕溪漁隐曰:“《南唐書》雲:‘江爲,其先宋人,避亂建陽,遂爲建陽人。爲有題《白鹿寺詩》雲:吟登蕭寺旃檀閣,醉倚王家玳瑁筵。元宗南遷,駐于寺,見其詩,稱善久之。爲由是傲肆,自謂俯拾青紫;乃詣金陵求舉,屢黜于有司,爲怏怏不能自已,欲東書亡越,會同謀者上變,按得其狀伏罪。’餘以二書考之,《藝苑》謂後主見爲詩有‘富貴家’之語,(“家”字原無,今據宋本校補。)及爲後以讒死,其言悉非是,當以《南唐書》爲正也。”

《南唐書》雲:“夏寶松與詩人劉洞俱顯名,陳德誠以詩美之曰:‘建水舊傳劉夜坐,螺川新有夏江城。’蓋劉洞嘗有《夜坐詩》最爲警策,而寶松有《宿江城詩》雲:‘雁飛南浦砧初斷,月滿西樓酒半酲。’故德誠紀之。”苕溪漁隐曰:“餘觀《劉洞傳》不載《夜坐詩》,乃孫鲂耳,鲂與沈彬、李建勳爲詩社,彬好評詩,建勳匿鲂于齋中,伺彬至,以鲂詩訪之,彬曰:‘此非有風雅,但得田舍翁火爐頭之作爾。’鲂遽出,讓彬曰:‘非有風雅,固聞命矣;拟田舍翁,無乃太過乎?’彬笑曰:‘子《夜坐》句雲:劃多灰漸冷,坐久席成痕。此非田舍翁火爐上所作而何?’阖坐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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