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窩棚裏還在熟睡的勞改犯們就被粗魯的金大奎和紅衛兵叫了起來。就木原本還尋思着趁着衆人下地前,偷摸着去撅些桃木,看來是沒這機會了。金大奎在勞改營裏的威望很高,說一不二,爲人專橫霸道,縱然現在距離下地時間整整早了一個小時,依舊沒有人敢放半個屁。紅衛兵端着槍,催促着衆人在田邊小徑前排成一路橫隊,由高至矮,挨個報數。橫隊一共有一十三人,就木和葉德财身高差不多,不算高也不至于矮,左右挨在一起,卻愣生生的排在第一第二位。就木好奇的别過頭去看,才發現不是因爲他們高,而是剩下的十一人皆是些五十開外,早已被沉重的勞力壓彎腰的中年男人,隊伍末尾居然是昨天見過的孫老漢。此時,葉德财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低聲道:“看這架勢,不像是要下地。”
就木冷眼一掃,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隻見,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皆有紅衛兵持槍守衛,就連平時用不上的手榴彈都整整齊齊的懸在腰間。金大奎站在隊伍最前面,三伏天裏卻披着件軍大褂,臉上滿是熱汗。他由始至終沒用看過隊伍一眼,撐出脖子,神色焦急的望着南方,好像在急切等待些什麽。
待得巍峨的湛青山背後露出了晨曦的第一道暖陽,一輛綠皮卡車就已颠簸而來,緩緩的出現在了小徑上。這樣的卡車屬于德國制造,原本是日本人的軍用物資運輸專車。抗日戰争勝利之後,被解放軍繳獲,用綠色油漆重新粉刷,掩蓋住了日本國旗,繼續投入使用,做民用物資運輸之用。卡車“跐溜”一聲,停在不遠處的空地,金大奎忽然喜上眉梢,躬着身子,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态,樂呵呵的迎了上去。卡車門打開,下來的竟是一金頭發藍眼睛的外國男子。來人生得高瘦挺拔,留着淡金色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已有些年紀。穿一身白體恤和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倒也時髦。金大奎點頭哈腰的和他寒暄了幾句,就領着來人到了隊伍前。
就木發現,除了自己和葉德财之外,其餘十一人皆變了臉色,有的惶恐不已,有的則從眼睛裏射出兩道憤怒的目光。外國人掃了一眼隊伍,似乎不太滿意,滿臉嫌棄的對着金大奎說了些什麽。金大奎攤了攤手,眼神中有些無奈,賠着笑了又回了幾句。那外國人抓耳撓腮了老半天,才終于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對衆人說道:“我姓威廉,三橫王,王威廉。”
葉德财不由得想笑,湊上就木耳朵,低聲道:“王威廉?那不是應該姓王嗎?”
就木癟了癟嘴,說道:“外國人的姓和名正好和咱們掉個個兒。”
葉德财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暗自思量了一陣,說道:“那俺在外國是不是應該叫财德葉?”
就木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是掉個個兒,不是倒過來念。”
葉德财“哦”了老長一聲:“那就是德财葉”他想了老半天,越想越覺得不對,罵罵咧咧道:“媽的,那豈不是連祖宗都要換了?”
就木不再去理會他,隻聽得王威廉說道:“我是來自英國的農業學家。”
金大奎在一旁幫腔道:“對,種地學家,組織上專門請來幫我們種地的。”
王威廉黑着一張臉,别過頭去看着金大奎:“是農業學家,不是種地!”
金大奎直連連點頭:“農業學家農業學家”
此時,葉德财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媽的,種地還種成了‘學家’,恁咋不上天呢?”
這句話除了就木沒有人聽到。其實,當時就木心裏也是這樣想的。這些所謂的知識派學者,拽文弄墨還行,論種地難道比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民還有經驗?再說了,洋人又如何種得中國的地。
王威廉踩了踩地上的黃土,說道:“這裏的土地并不适合你們耕種。”他伸手指了指背後的湛青山,繼續道:“我們在湛青山下發現了一片天然的沃土,适合玉米、水稻、小麥等農作物的生長。”
聽到這裏,葉德财又低聲嘟囔了起來:“你咋不說能種肉呢?一塊豬頭肉種下去,咔,來年蹦出頭豬來。”
就木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王威廉随即停了下來,用一雙湛藍色的眼睛輕蔑的盯着他,問道:“你笑什麽?”
不等就木回答,一旁的葉德财搶道:“他笑恁是個棒槌。”
王威廉聽不懂,一臉疑惑的去問金大奎:“棒槌?棒槌是什麽東西?”
金大奎變了臉色,沖着就木個葉德财狠瞪一眼,轉臉又笑盈盈的對王威廉道:“他們是在誇您,咱們中國管有學問的人叫棒槌。”
王威廉聽罷,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really?好,我就是棒槌。”
此言一出,衆人皆笑出了聲,葉德财直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皮。
王威廉也不管他們在笑些什麽,繼續道:“現在,我”他頓了一頓,又道:“和你們的國家,有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們。”
他說着挺起胸膛,一副随時準備去死的模樣:“這是你們這支十三人小隊的榮譽,你們将成爲這片黃土地的功臣,後人将永遠記住你們。我将帶領你們,排除萬難,開墾沃土,掀起屬于大西北的農業革命!”
葉德财聽得心裏直犯别扭,對就木道:“聽這三橫王說的,怎麽像是要讓俺們去死一樣。”
就木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光,緩緩的轉過頭來,對葉德财道:“如果真去死,你去嗎?”
葉德财沒好氣的碎了口唾沫,說道:“哈兒才去!”
就木示意性的使了幾個顔色,待得葉德财看到周圍全副武裝的紅衛兵之後,就木又道:“看起來,你不想去也得去。”
葉德财的脖子轉到東又轉到西,最後聳了聳肩,縮了下去:“不就種個地嘛,整出這麽大動靜幹啥?”
就木剛要說些什麽,忽聽得隊伍裏傳來一陣急促的雞啼聲,隻見孫老漢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瑟縮着四肢,驚呼道:“妖怪啊,妖怪!”
就木循聲看去,隻見不遠處的黃土地上正昂首挺胸的站着一隻怪東西。那東西似雞非雞,似鵝非鵝,長着一身雪白的羽毛,明明八成是雞的模樣,可是喙、冠、足皆是一片漆黑發亮。就木立時道:“别怕,這是烏骨雞。”
孫老漢已驚的聽不清人言,就看着這怪東西,提溜着一雙小眼睛,看着自己。下心立時生出一股寒意,擡起腳便想驅趕。突然,他隻覺胸前吃痛,人已倒飛出去,直“哎呀、哎呀”的慘叫,好像已經站不起來,胸前赫然印着一個大腳印。
王威廉抖落皮鞋上的塵土,一把抱起烏骨雞,指着孫老漢的鼻子就罵:“滾開,不要驚了我的寵物!”說罷,擡腳又要去踢,孫老漢一把年紀,骨瘦如柴,吃了一腳已覺骨頭散架,再來幾腳還不丢了老命?
此時,就木和葉德财同時閃電般出手。就木三指去扣王威廉琵琶骨,入肉三分,一轉一捏,已令他疼的無法擡腳。葉德财繞到他正面,沖他小腹起腳便踢,直将他踢了個人仰馬翻,回頭對孫老漢額首示意:“老頭兒,俺可給恁報仇了啊。”
王威廉好像練過些功夫,使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盯着就木和葉德财,怒喝道:“你們想幹什麽?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就木手指骨節“格格”作響,伸出鷹爪在他面前晃了晃,冷笑道:“知道啊,你不就是棒槌嗎。”
葉德财哈哈一笑,有如怒目金剛一般站在就木身後巍然不動,說道:“說得對,他就是棒槌!”
王威廉罵了一句洋文,扯着嗓子直高了兩個八度:“你們既然知道我是棒槌,還敢打我?難道,你們中國人就是這麽對待外國學者的嗎?”
就木和葉德财對望一眼,忽然同時仰面大笑起來。就連躺在地上的孫老漢似乎也忘了疼,跟着“咯咯”的笑了起來。就木攤了攤手,眼睛裏射出一道冷光:“我們中國人對待棒槌就這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特别把“中國人”三個字說的很響,拖的很長。
金大奎見狀,這還得了?立時率領紅衛兵圍将過來,虎吼道:“媽的,你們想造反啊!”
“造反?”就木冷哼一聲,道:“這裏是中國人的地方,我們造誰的反?”
身後的葉德财振臂一揮,喝道:“說的好!”
金大奎見衆人的情緒都在發生變化,恐防事情有變,也不多做計較,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們都跟着來,誤了老子的大事,老子一個個關你們緊閉!”說罷,湊到王威廉身邊耳語幾句。末了,王威廉怒氣漸消,瞟了二人一眼,留下一句話:“我是來自英國的紳士,不會和你們這些野蠻人一般見識。”說罷,抱着他的烏骨雞,上了卡車。
卡車緩緩開動起來,金大奎随即催促着隊伍跟上。就木和葉德财一人拉一隻手,把倒在地上的孫老漢扶了起來。孫老漢剛一起身就要給二人跪一個,說是要答謝他們的救命之恩。二人還說歹說,孫老漢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癡癡望着隊伍遠去的背影,直歎出口氣來:“也不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
就木覺得他話裏有話,問道:“老伯何出此言?”
孫老漢揉着依舊隐隐作痛的胸膛,道:“前些天,這洋人就來過一回。帶走了隊上三十多個青年,我兒子也在裏面,說是要到湛青山那邊去開荒。可是,到現在都不見回。”
葉德财聽出了端倪,去問就木:“恁說那洋人到底要我們去幹啥?”
就木回答道:“反正不是去開荒。”
葉德财不說話了,瞪了個眼睛直瞧着就木。
就木問道:“不明白?”
葉德财搖頭。
就木一手攙着孫老漢,一手拍着葉德财的肩,說道:“如果當真是去開荒,哪有不帶鋤頭和爬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