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财雙手負在背後,被扣上了明晃晃的鐵铐子,蹲坐在地,不時擡起頭來瞧一眼圍在四周的紅衛兵。
這些紅衛兵分爲兩撥,手臂上分别戴着紅底白字,寫着“一”和“二”字樣的袖章。當時,就木和葉德财所屬的是勞改一隊,這些戴着“二”字臂章的紅衛兵是約莫半個小時前,由東面勞改二隊隊長金大奎黑着臉,浩浩蕩蕩帶過來的。一見葉德财,二話不說,三兩紅衛兵直接把他撲倒在地。
勞改一隊隊長方樹林立刻帶着幾個紅衛兵圍了上來:“金隊長,你這是幹啥?”
金大奎喘着粗氣,朝葉德财臉上就是一巴掌:“你問問他,龜兒子幹了甚缺德事。”
葉德财本還想掙紮,瞅明白來的是金大奎就老實了,像塊石頭一樣蹲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當起了啞巴。
方樹林看他一副打死憋不出半個屁的樣子,心知這小子定然惹下了什麽禍,轉頭去問金大奎:“金隊長,我們隊上的人如果犯了什麽錯,還請您言語,我一定嚴懲。”
方樹林是個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看書看壞了眼睛,架着副一邊鏡片已經碎成蜘蛛網的大方眼睛。要不是他爺爺是地主,家庭成分不好,也不會窩窩囊囊的下放到勞改隊。
金大奎卻是東北那邊山匪出身,聽說早年間殺過人,講話的時候嘴巴習慣張至一種粗魯的角度,見誰噴誰一臉唾沫星子:“我們隊辛辛苦苦種了十畝桃樹,眼看上面就要來視察,這小子倒好,前天夜裏不聲不響的給老子撅了一棵。”他啐了口唾沫,繼續道:“老方,你說怎麽辦?”
方樹林的臉色不太好,在那個時候私自破壞他人勞動成果的罪名和殺人放火沒什麽區别,葉德财又是勞改犯身份,往嚴重了說,就算把他突突(槍斃)了也不爲過。不過,方樹林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好人的心腸總是硬不起來的,何況葉德财還是他隊上的人,他問葉德财:“葉德财,人家金隊長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加了一句:“想想清楚再說!”
葉德财也是個直腸子,說話不懂轉花腔,連連點頭。
方樹林不由得“啧”了一聲,心想這下葉德财的罪名是逃不脫了,隻得對金大奎道:“沒想到我們一隊的人會做出這種破壞團結,不利同志的事情。金隊長,你放心,我這就關他禁閉,好好餓他幾天,看他以後還敢不敢!”
金大奎一聽差點沒跳起來,奪過紅衛兵手裏的小米加步槍,用槍托杵着方樹林,說道:“關禁閉就想了事兒?那我現在就叫人把你這一畝三分地一股腦全給撅了,你也關我禁閉,成不成?”
老實人哪裏經得住土匪山炮這般恐吓?方樹林一心不想把事情往大了鬧,賠上笑臉,就去握金大奎手裏的槍:“金隊長,您别生氣,有什麽話咱好好說,犯不着動刀動槍的。”
金大奎見他軟了氣性,愈發得寸進尺,虎吼道:“你今天要是不給老子一個交代,老子還就動槍了。”說完,二隊的紅衛兵同時端起槍,指着方樹林。他們和金大奎待久了,多多少少沾染些匪氣,哪裏還有點紅衛兵的樣兒?一隊的紅衛兵心中氣結,雖然是他們理虧,可也受不得這樣的窩囊氣,也端起了槍,不讓步。雙方一度陷入僵局。
葉德财忽然站了起來,橫在齊刷刷的兩排槍眼中間,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桃樹是俺撅的,就算現在把俺突突了俺也認!”
方樹林去拉他衣角,低聲說道:“别說傻話,子彈無眼,快退下來。”
葉德财打定了主意,說什麽今兒個都要當回英雄。江湖人或許在神神鬼鬼的事情面前有些窩囊,在此等生死道義下卻絕不含糊。他拿眼去瞪金大奎,說話聲音也響了起來:“這事兒和俺們一隊沒關系,有什麽招呼隻管沖俺來。”
金大奎怔怔的看了他将近半分鍾,擡起雙臂,壓下了身旁的槍杆子:“你就不怕老子真把你突突了?”
葉德财挺直了腰杆,昂着頭用一種輕蔑的角度瞧着金大奎,說道:“怕,也要站着!”
金大奎哈哈一笑,一拳捶在葉德财胸膛,說道:“看不出你小子還是條好漢子。”
這一拳不輕,葉德财雖然強忍着,不想掉了臉,還是不由得輕咳了一聲。
“你放心,老子也沒這個權利把你突突了。”金大奎忽然不生氣了,語氣變得平和不少:“不過,桃樹畢竟是你小子給撅的,懲罰少不了。”
方樹林原本吓的雙腿發軟,不過在硬撐罷了。此時見事态緩和,不由得喜上眉梢,笑着去握金大奎的手:“金隊長,您放心,我這就關他禁閉。”
金大奎饒是不耐煩的将手一揮,隻聽得“啪”一聲,已重重的撣開了方樹林伸過來的手:“關鳥禁閉?”他忽然扼住方樹林雙肩,把臉湊的很近,眼看鼻尖就要碰在一起:“你們讀書人難道都是這樣辦事兒的?”
方樹林被他看的心發慌,聲音也打了顫:“金金隊長那您說您說怎麽辦”
金大奎揚了揚嘴角,故意壓低聲音,擠出一種威脅的口吻,說道:“是不是我說咋地就咋地?”
方樹林直點頭:“是隻要不突突咋樣都成”
金大奎推開方樹林,一把拉過葉德财,說道:“我要這小子到咱們二隊,給老子幹上半個月的活,就算抵了他的罪過。”
方樹林不由得長出一口氣,這樣的懲罰并不過分,他原以爲金大奎會說出卸手卸腳這種瘋話,随即露出了笑:“應該的,應該的。”又去對葉德财道:“葉德财同志,你現在是戴罪之身,到了二隊千萬要好好幹,不能偷懶,更不能給咱們一隊丢臉,不要忘了組織和同志們無時無刻都會監督你。”
金大奎聽不慣這種書本式的老派說教,一擺手,說道:“知道你讀過書,别他媽在這裏咬文嚼字的,聽的老子頭疼。”他讓手下的紅衛兵松開了葉德财腕子上的手铐,拍着他的肩膀,又對方樹林道:“這事兒就這麽地吧,我也不往上頭報了,人我現在就帶走。”
方樹林心裏落了石頭,沖着金大奎一拱手,說道:“如此甚好,金隊長您慢走,完事兒了把葉德财同志放回來就成。”
金大奎不再理會,徑自轉過身去,剛要動身,隻聽得人群中響起一個嘹亮的聲音:“等等!”
既然有人要他等等,他就等等,當人背沖後,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一般都是這樣的反應。衆人的目光齊刷刷的射了過去,隻見就木從紅衛兵身後走出來,高舉着雙手,一副投降的模樣。
“撅桃樹的事兒我也有份!”
金大奎皺了眉,斜斜的去瞟葉德财,說道:“咋的還有同夥?”
葉德财原本就沒打算把就木抖出來,現在他卻自己往槍口上撞,直擠眉弄眼的沖他使了一頓顔色:“同夥?有嗎”
就木一臉壞笑的瞧着他,不但不離開,反而搭上他的肩,義正言辭的說道:“有啊!隻許你自己逞英雄,我就非得當狗熊?”他一臉大義淩然,就像那些落在小日本手裏甯死不屈的革命先烈,随時準備慷慨赴死,随即對金大奎道:“金隊長,是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同志,我有罪,請你也把我一起帶走!”
葉德财不住拉他衣角,低聲道:“我的娘哎,恁又來摻和個啥?”
就木沖他使了個眼色,繼續對着金大奎發表慷慨激昂的言論:“金隊長,别看我這兄弟虎頭虎腦的,卻是個棒槌。撅桃樹是我出的主意,既然他受了罰,我又怎能獨自安生?”
葉德财低聲咒罵了一句:“媽的恁才是棒槌。”
金大奎闆個臉色,看着他們二人,右手不停的在一頭豎起的闆寸短毛上摩擦:“真******新鮮,還有人搶着受罰的?”旁邊的一名紅衛兵對他耳語幾句,末了金大奎點了點頭,大手一揮,下了命令:“得嘞,把這倆小子都給我帶走。”
勞改二隊的營地在東面,距離一隊約莫三四十裏地的路程。一路上,也每個遮蓋,全是光秃秃的黃土地,太陽火辣辣的燒人,一隊人皆是汗流浃背。金大奎在東北當慣了山匪,常年待在山上,有樹蔭蔽日,哪裏受得了這大西北的毒日頭,一張大臉直曬的通紅,好不容易看見前面有幾顆葉子都快掉光的歪脖子樹,立時做了個快速前進手勢:“去前面歇一歇。”
衆人方一歇下,葉德财就湊過去問就木:“俺撅的俺認下,你又認個球?俺們這一去可得白給他們二隊幹半個月嘞。”
就木擦了擦額上熱汗,說道:“半個月就半個月,咱是勞改犯,又不算工分,再哪幹不是幹。”
“不是,我說你這人”葉德财剛要唠叨幾句,隻見就木臉上始終泛着笑意,賊賊的,好像在打什麽歪主意,立時改了口:“我說,恁這又動的什麽心思?”他跑過碼頭,混過江湖,自有一套看人的本事,知道就木但凡去做一件事情,一定不會像表面上那麽簡單。
就木怕了拍褲子上的黃土,站起身來,說道:“沒啥,日子過得閑了,也想撅幾顆桃樹玩兒。”
——
(編輯讓我修改一下書名,恩,改成什麽好呢?有想法的可以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