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遠山隐在天際,變成了一種陰測測的深紫。
小路泥濘平直,二人一前一後向着勞改營的方向走去,各懷心事,鴉雀無聲。就木走在前頭,兩隻手籠在袖中,他對柳樹林中那股陰寒怨氣産生了興趣,仰着頭癡癡的瞧着夜空出神,也不看路,腳下倒也不生磕絆,一路走着直線。葉德财被吓的隻剩下半條性命,心中怨起了天怨起了地,一路上不住罵爹損娘,比娘們還能說道。一會兒說自己命苦,才會惹上這樣稀奇古怪的麻煩。一會兒又埋怨王寡婦是個心腸歹毒的臭娘們,死了便死了,還要化作怨魂糾纏自己。罵到興起之處,聲音都顫抖起來,連連吐出幾口老痰,接着再罵。
就木被葉德财叨叨的無法思考,心裏又厭又惡,索性停下腳步,回過身去,喝道:“罵罵罵,就知道罵,你可知道自己闖下多大的禍?”
葉德财見了鬼是一條蟲,見了人又變回了一條龍,心中本就憋悶,哪裏容得下就木這般大呼小叫,反喝回去:“禍個球,俺不就失手殺了個娘們嗎。”
就木皺了眉,指着葉德财的鼻子又道:“就因爲你這一失手,所以才造就了一具三陰絕怨!”
葉德财眨巴着眼,卻不知道就木在說些什麽:“什麽又陰又怨的,俺不知是甚東西。”
小鬼難纏說的估計就是像葉德财這種人,就木不由得歎出口氣:“所謂三陰絕怨,絕情,絕性,絕心,乃是怨魂之中怨氣最重的鬼魂!”葉德财撐出個脖子聽得直發愣,隻覺聽着怪滲人的。就木原本也沒指望他能聽懂,隻是想讓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知道知道事情的嚴重:“但凡怨魂成爲三陰絕怨,必須滿足三個條件——陰時死,陰物死,陰處死。”說到這裏,就木頓了頓,仰面看了看蒼白的月光,繼續道:“晝爲陽,夜爲陰,死在夜裏便是陰時死。王寡婦遭柳木穿心而死,柳木屬陰,視作陰物死。那柳樹林中原本就蘊藏着一股邪異的陰氣,又靠近江流,道家認爲水爲陰,這就是最後一個條件,陰處死。”
葉德财聽得起了一身雞皮,也不敢說話,心裏卻已明白,王寡婦的死的确滿足就木所說的三個條件。就木踢了踢腳下黃土,揚起一陣飛塵,籠在蒼白的月光下,淅淅瀝瀝的模樣,顯得有的蕭索:“雖說你是誤殺,可王寡婦心中怨念難平,再加上天時地利,死後魂魄積怨極深,才成了三陰絕怨。剛開始我還覺得奇怪,剛死去五六天的怨魂怎生會有這般大的能耐,居然可以控人心神,害人附體,如果是三陰絕怨的話,也就不奇怪了。”
葉德财的額頭沁出了冷汗,隻覺脊背飕飕發涼,他挨近就木,問道:“那鬼娘們不會這輩子都纏上俺了吧”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就木沒好氣的道:“這三陰絕怨善于吸收天地間的怨氣壯大自己,那柳樹林陰氣極盛,正是絕佳場所。才短短五日便隐約化出了人形,若是再放任下去,指不定變成什麽東西。到時候,莫要說你,隻怕連整個勞改營的工友們都要跟着遭殃。”
葉德财自幼修佛,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倒也耳濡目染,有所涉獵。盡管,他并未完全聽懂,至少明白了這三陰絕怨厲害的緊,不易招惹。不過,看着就木說話間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想來他定有什麽法子能降住這怨魂,不由得說道:“兄弟,俺見你方才那幾手本事俊的很,這事兒咱們是不是還沒走到絕路?”
就木不再去理會,徑自向前走去。走了不到一刻,三兩個紅衛兵就端着步槍,沖了上來。就木隻得賠着笑臉,開始了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葉德财被王寡婦吓個半死在先,被就木一通臭罵在後,隻見紅衛兵态度咄咄逼人,心中怒火難抑,零零星星的罵了幾句。就木本來已談的七七八八,被葉德财這一罵,紅衛兵們又轉了态度,要抓二人去關禁閉。最後,就木好說歹說,賠上了兩包香煙,才算了,就這二人還被罰了三天的晚飯。末了,就木冷冷的瞪了葉德财一眼:“這件事情解決之後,你得賠我一條香煙!”葉德财哪裏敢說個不字,滿口答應,隻求就木能快些料理了王寡婦,自己也好睡個安生覺。
這一夜,葉德财睡的的确不踏實,幾乎是睜着眼睛,等到了天亮。開工的哨聲一響,他就頂着兩個比炭還要黑的黑眼圈,下地去了。中午時分,葉德财蹲在土丘上,盯着手裏的雜合面馍馍發呆,卻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就木過來,給了他一張黃符,上面用血畫好了符咒,并囑咐他一定要随身帶着,憑王寡婦的道行三日之内必定進不得他身。葉德财聽出了話外之音,帶着滿肚子怨氣,說道:“才三日光景?三日之後那鬼娘們豈不是又要來害俺?”就木最瞧不上他的地方就是這裏,總是一副喝水人不知道打井人辛苦的模樣,随即冷冷道:“要降住三陰絕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裏實在缺少我需要的東西。”
葉德财問道:“你要個甚?”
就木回答:“桃木。”
葉德财提溜着眼珠直轉,忽然飛也似的跑了出去。待得天擦黑才回來,把一塊濕哒哒的木頭丢給了就木。就木一看,果真是桃木,他問葉德财是哪裏尋來的。葉德财饒是得意,說道:“在這裏除了女人,其他的東西俺都有法子給你弄過來。”
就木又支使葉德财弄了把小刀,把桃木削成一柄匕首長短的木釘,削下來的木屑也不浪費,小心收着,又準備了五張畫上符咒的黃符,當天深夜就悄悄摸進了窩棚,叫醒了葉德财。葉德财并未熟睡,一叫便醒,他怕驚動了旁邊的工友,來不及多問,就随着就木走入了一片清冷的月色之中。
當他聽到就木說準備今夜就去把那鬼娘們收了的時候,差點沒樂出聲來,沉着聲音道:“你且放心去,俺在這裏等着你的好消息。”葉德财雖然憨直,卻不笨。就木要去捉鬼便去,叫醒自己顯然有所圖謀,當即腳底抹油,便想開溜。就木早已看出他的鬼心思,拽住他腰間褲腰帶不放。葉德财滿以爲憑自己一身腱子肉,足以吃得住三五個像就木這般瘦不拉幾的小雞仔,可不管如何發力,愣是掙脫不得。末了,氣力使沒了,人也老實了,彎腰喘着粗氣:“你去便是了,萬一叫紅衛兵發現,俺也好給你打個掩護。”
就木一臉賊笑的瞧着他,挑了挑眉毛,說道:“這麽重要的事情,怎少得了你?”
葉德财一聽,心知要壞,作勢央求道:“兄弟,你就饒了俺吧。俺見了那鬼娘們連道都走不到,你叫俺去,不是明擺着讓俺去死嗎?”
“有我在你怕什麽?”就木掂了掂手裏的桃木釘,繼續道:“再說了,要想滅了那三陰絕怨,總得先引他出來吧?”
葉德财道:“兄弟,你本事大,這種小事你去不就成了?”
就木搖了搖頭,道:“這種小事我還真就辦不成。王寡婦的目标是你,隻有你才能引她出來。”
葉德财一聽,這還了得?說好聽了是引,說難聽了就是送死,随即爬将過去,抓了根樹幹就抱,說什麽也不撒手。
就木再問:“去不去?”
葉德财回答:“不去!”
就木“哦”了一聲,用手指在身前一通亂畫。葉德财問道:“恁幹甚嘞?”就木沖他翻了個白眼,笑道:“我畫個咒,引那鬼娘們來吃了你。”
葉德财幾乎跳了起來,一把握住他的手,心想橫豎都是個死,也就豁出去了,虎吼一聲壯了壯膽子,說道:“俺去!”
二人支起個火把,就往柳樹林方向進發。正值午夜,一天之中陰氣最盛之時,就木說此時雖然是利敵,不利己,卻是引出王寡婦最好的時機。葉德财已準備豁出命去拼,哪還管這些,不管就木說什麽,他都點頭。柳樹林就在眼前,黑洞洞,高聳聳的一片,月光灑進林子裏也不見亮,四周沒有一點風,柳葉卻沙沙直響,聽着像浪,又像催命的柔波。就木靜靜的站在林子前,隻覺這片柳樹林的确透着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将早前收集起來的桃木碎屑,鋪滿了林子的入口,神神道道的比劃了一陣,又站定,左手握住桃木釘,右手攥着黃符,轉臉笑盈盈瞧着葉德财。
有時候,葉德财覺得就木比那鬼娘們更邪門,他低聲嘟囔了幾句,說道:“恁笑個甚?”
“我不笑,難道要哭嗎?”就木說着咬破了手指,在葉德财眼皮上畫了兩道血符,滿意的點了點頭:“進去以後看到什麽都不要怕,把她引到我這裏你就沒事了。”
葉德财瞪圓了眼睛,道:“你不進去啊?”
就木笑的更賊:“我在這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