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晝長夜短,入了夜天卻黑的發亮,雲後面仿佛藏着一雙看不見了眼睛。那時候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勞改犯白天做活累個半死,天一黑隻能倆眼一閉,睡覺。
當天夜裏,葉德财正準備睡覺,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掐着嗓子道:“兄弟,今天可别再犯病了,昨天折騰的我一宿都沒睡好。”
葉德财瞟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咒罵道:“犯個球病,你才有病。”随即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不再理會。起初,葉德财翻來覆去睡不着,閉上眼全是王寡婦滲人的模樣,折騰了半宿,直至一陣睡意襲來,才迷迷糊糊沒了知覺。他一睡着,怪事就發生了。
窩棚裏鼾聲響作一片,葉德财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徑自下了地,向外走去。就木依在門外柱子上打坐,他本就防着今夜再有變故,沒有睡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過,立時睜了眼。隻見,葉德财拖着鋤頭,怔怔的從他身邊走過,他的步伐緩而慢,一步一頓,每一步的間隔完全一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睜着一雙豹環目卻是空洞無神,瞳仁中泛着一點慘綠,眼下出現了一抹淡淡的黑氣。
就木見狀并沒有立時阻止,他倒想看看是什麽東西在作祟,随即悄莫聲息的跟了上去。月光下,葉德财原本黝黑的皮膚全無血色,蒼白如紙,看上去和死人沒兩樣。他拖着鋤頭下了地,這邊看看,那邊踩踩,這短短的一段路竟走了将近一個小時。忽然,葉德财躬下身去,掄起鋤頭開始在地上翻扒。就木看他這副死活不是的模樣,分明是中了邪。可這邪又是從何而來,附在葉德财身上,意欲何爲?葉德财挖掘的速度很快,卻不見他喘過一口大氣,不多時地上已挖出個淺坑。就木緩步接近,伸出手指放在嘴裏咬破,用鮮血在眼皮上畫個符号,一通默念,敕令一聲,開!閉眼即睜,一雙黑眸赫然泛起了金光。就木借着金眸望去,隻見葉德财印堂黑氣之中隐約蟄伏着一團慘綠色的怨氣,這怨氣雖然羸弱,卻極陰極寒,居然能控制住陽氣深重的葉德财。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如此陰寒的怨氣,一時有了興緻,想看看這怨氣能興起多大的風浪。
過去将近兩個小時,地平線上已看不見葉德财的身影。鋤頭崩了口,地上也被挖出了一個大坑,葉德财扔下鋤頭,竟直直的躺了進去。可能是覺得坑小了,又抄起鋤頭挖了一陣,這才躺平,沒了動靜。葉德财僵直的伸出雙手,扒拉起坑洞旁的黃土,就往自己身上蓋。他的指甲蓋裏逐漸滲出鮮血,脖子以下皆被黃土蓋了個嚴實,眼看在有幾捧土他就當真把自己活埋了。就木電射而出,抄起葉德财面上黃土,兩指夾他鼻尖。他印堂怨氣但見就木到來本欲滑出鼻孔逃走,卻被封了退路,直閃出點點寒光。
就木冷哼一聲,眼中金芒大盛,随即咬破手指,隔空畫出一道血符,敕令一聲,打入葉德财眉心。怨氣被血符所封,明滅閃動,似在掙紮,忽然發出一聲凄厲哭泣,血符立時潰散。就木一驚,沒料想竟鎮這怨氣不住,剛要再施法咒,那怨氣吃了虧,知道了就木的厲害,哭聲驟起,鎮的耳膜刺痛。就木被這哭聲擾的心神一亂,原本夾住葉德财鼻尖的手指不由得松動,怨氣見了時機,湧溢出來,飄飄升騰而起,逃竄無蹤。
就木望着怨氣逃竄的方向,正是那江邊柳樹林,心中暗自思量,看起來這怨氣是沖着葉德财而來,爲的便是要他的命。怨氣一散,葉德财悠悠轉醒,一動之下蕩起塵土漫天,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坑穴之中。他随即就看見正笑盈盈看着自己的就木,不由得氣上心頭,大喝道:“恁個龜孫弄啥嘞?”
就木蹲下身來,抄起塊土石就往葉德财額頭上扔:“你個龜孫,知不知道自己中邪了?”
葉德财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聽不得這種歪門邪說,發力坐起,抖落一身黃土,指着就木的鼻子就罵:“邪你娘個球!俺看你個龜孫就是想謀财害命!”
就木收起法術,一雙眸子又恢複了漆黑,眨巴兩下,說道:“我若真想害你何必這麽麻煩?再說了,我如何能把你這麽個魁梧漢子拖到此地活埋?”
葉德财本欲再罵,轉念一想已覺不對。他明明記得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睡覺,一轉醒怎就到了這裏?而且,就算是就木趁着自己熟睡搬到了這裏,這一搬一挖必定會鬧出很大動靜,自己沒理由一點感覺都沒有。葉德财犯了嘀咕,擡頭瞧瞧就木,又看看坑洞,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葉德财一看見就木笑盈盈的模樣就來氣,管他想不想得通,他就一股腦認定這件事一定是就木幹的,罵罵咧咧的從坑洞裏爬出來,抄起鋤頭便要打。
就木似乎料到葉德财要發難,眼見他才探出個頭,就撒腿跑出去很遠。隻聽得葉德财的聲音從身後飄了過來:“俺打死你個龜孫兒!”
之後的幾天裏,就木每夜都機警的守在窩棚外,怨氣雖然未現,怪事也沒再發生,可葉德财印堂黑氣依舊不散,這說明他的災禍還未過去。葉德财也有心事,他擔心王寡婦的屍體會重見天日,一直想找個機會再進柳樹林毀屍滅迹。這一天,他正蹲在土丘上胡亂尋思,忽見不遠處的樹蔭下一名紅衛兵正沖着自己招手。
葉德财與此人熟識,喚作二虎,在十幾個紅衛兵裏,就算和他關系混的最好。葉德财得了召喚,屁颠屁颠的跑了過去。二虎站在樹蔭下,臉色也是陰沉如霧。葉德财上來便遞上一根香煙,問道:“虎哥,啥事兒?”
二虎也不伸手接煙,陰沉着臉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跟着,徑自向着柳樹林方向走去。葉德财發現二虎好像比平時高了一些,順着身體看下去,隻見他竟像個娘們似的踮着腳尖走路,不由得問道:“虎哥,恁腳咋啦了麽?”
二虎沒有答話,連頭也不帶轉動一下,依舊惦着腳尖走在前頭。葉德财見他臉色不好,此去又是通往柳樹林的必經之路,心想莫不是二虎發現了王寡婦的屍體?他心裏雖然一陣陣的發虛,卻也不敢明言多問,隻得不緊不慢的跟着。風吹動柳葉沙沙作響,聽上去卻像是啜泣。二人一個領着,一個跟着,已到了柳樹林。二虎忽然怔停,木立原地。葉德财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後,跟着停步,始終和二虎保持一定的距離。他輕咳了幾聲,不由得問道:“虎哥,你把俺帶到這個地方弄啥嘛?”
二虎緩緩轉過身來,葉德财隻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雙腳一軟,癱坐在地。隻見,二虎臉上泛着鐵青,哪裏還有半點活人氣,左眼瞪的滾圓,眼角裂開滲出血水,半個眼珠已到了眼皮外面,右眼皮耷拉下來,一片血肉模糊,眼窩深深的凹陷進去,卻不見了眼珠子。他一步一步逼近葉德财,葉德财就一下一下掙紮着向後挪。
葉德财吓的聲音都直了:“虎哥,你是人是鬼?”
二虎動了動嘴皮,竟開口說了話:“我本來是人,卻讓你變成了鬼!”
這哪裏還是二虎的聲音,居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葉德财一口接着一口吞咽着唾沫,隻覺這聲音十分熟悉,不由得驚的失了聲:“你是王寡婦?”
二虎發出“桀桀”冷笑,聲音越來越尖,有如鐵器摩擦過地面,令人不寒而栗:“葉德财,你好狠的心,卻來欺負我這苦命的寡婦!”
葉德财哪裏還有膽子接話,一翻身就想往回爬,可四肢卻愣是癱軟如泥,力氣全無。眼看二虎到了身前,他隻得哀聲讨饒:“姑奶奶,俺真不是有心的,俺真沒想弄死你啊。”
二虎的眼裏泛起青光,冷冷道:“你這披着人皮的豺狼,污我身子不成就起殺心。”
葉德财立時豎起三根手指,顫抖道:“俺可以發誓,如果俺是故意弄死你的,就讓俺不得好死。”
二虎冷冷一笑,道:“我的确不會讓你好死!”他說着已經背上長槍端在身前,“咔哧”一聲,子彈上膛,緩緩舉将起來,黑咕隆咚的槍眼正對準葉德财眉心。王寡婦心中有怨,如今又害了活人的性命附身,自然不會手軟,随即扣動扳機。
槍響震天,葉德财叫的卻比槍聲更響。他緊緊閉着眼,不敢去瞧自己腦漿迸裂的模樣,忽聽得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喚什麽?你又沒死。”他飛快的摸了自己的身子一圈,當真五髒俱全,完好無損。這才怔怔的睜眼去瞧,隻見,眼前竟是一臉嬉笑的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