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懷恩的表情又糾結又痛苦,看了看我,轉頭望着馬不死,用略帶着西北口音的四川話說道:“一年多前,我唯一的一個孫子,突然得暴病死了,年方四歲。就在我們準備出殡,停靈的最後一天夜裏,來了一個蒙面人,說他有辦法讓我孫子複活,條件是讓我出錢支持他的教會。我當時将信将疑,但愛孫心切,想着死馬當做活馬醫,就同意了。那人屏退我們所有人,也不知對我那孫兒用了什麽手段,竟然真的把我孫兒救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高興得不得了,就按照與那人的約定,把金花鎮那裏的一棟舊樓免費給他用作教堂,另外還定期捐獻給教堂一筆錢。但我剛才跟你說的都是真話,我不是這個教堂的信徒,也不知道教堂裏怎麽會藏屍,還弄出什麽你說的僵屍來害人。”
我在心裏琢磨,莫非馬懷恩的孫兒是被人盜取了命魂,就像玲玲小時候遭遇過的那樣?
馬不死沉吟了片刻,問道:“你那孫兒活過來之後,就成了白天睡覺,晚上才活動,是嗎?”
馬懷恩點了點頭,道:“那人救回我的孫兒後,告誡我說,我這孫兒因爲是被他從陰曹地府的陰兵手裏搶回來的,所以将來絕對不能見光,不能見無關的人,否則就會被追緝的陰司兵将重新捉去。他選定這裏,讓我把後院劃作家裏的禁區,除了我和孫兒的爹媽,其餘人一概不準進來。”
馬不死道:“外面這些紅線鈴铛,也是那人弄的吧?”
馬懷恩點點頭,問道:“道長可是覺得有哪裏不對頭嗎?”
馬不死歎了口氣,道:“生死有命,如果要強留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的靈魂在陽間,不僅會給自己和周圍的人帶來災禍,還會讓逝者不得安生,無法輪回投胎。”
馬懷恩吃驚地道:“道長,話能說得透一些麽?”
馬不死沒立即搭話,轉頭四下望了望,朝院子裏一個角落走過去。我和馬懷恩不知他要幹啥,都滿腹疑惑地跟着。
這個角落裏的雜草長得尤爲茂盛,雖然時值冬季,百草枯黃之際,但這個角落裏的雜草密密叢叢,顯得與院子裏其他地方不太一樣。
馬不死道:“你找人挖開這裏,就知道我在說什麽了。”說着掏出一張黃紙,拿出随身攜帶的朱砂筆,快速寫了一道藥方,遞給馬懷恩,又道:“這道方子,将來你可能用得着。”
馬懷恩還想仔細問問,馬不死卻拉起我就往外走。馬懷恩在後面大聲道:“道長答應我的事,可别忘了。”
馬不死頭也不回地道:“你家孫兒的事,我和我徒弟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出了馬家,門口看熱鬧的人還沒散去。我們師徒二人又是一陣疾行,直到走出羊市街,我才有機會提出心中疑問。
馬不死面有隐憂,道:“那馬回回的孫兒,其實已經死了,就埋在後院那個角落裏。埋有死人的地方,草木都會特别茂盛,陰氣也會重一些。後院樓裏所謂複活的馬回回的孫兒,隻是個鬼魂。天主賜福大教堂那個蒙面人,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很多。”
我既吃驚又費解,道:“不可能吧?馬回回和那娃兒的爹媽,平時肯定要對娃兒喂水喂飯,難道沒發現麽?”
馬不死道:“你沒看見後院擺的那個陣法?照我看,那個陣法是個**陣。馬回回和他兒子媳婦每次通過那個陣法,走進那棟樓的時候,都會被迷了心竅,所以他們不會發覺小孩有啥異常。而且他們和鬼魂處得越久,精神就會越萎靡,運氣也會越來越差,最多再有半年,馬家一定會遇到大禍。”
我大驚道:“他們在養陰孩?那你剛才爲啥不跟馬回回明說?”
馬不死面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感慨地道:“喪失親人愛人的那種痛苦,你這兩天還經曆得少了?如果他願意爲了再見到孫兒,賠上性命也不顧,那其他外人說啥也沒用。反正我已經把埋屍的地點指給他了,要怎麽做,讓他自己去選。這個世界上,總有有些人,甯願自己吃千般苦,遭萬般罪,就爲了……哎,不說了,不說了。”
我一直就覺得馬不死是個性格上棱角分明的男人,沒料到他竟然會有這樣感慨的時候,弄得我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好了。但我能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其實我心中何嘗不是這樣,如果能換回王嘉麗和聶小玉活過來,我肯定啥事也願意做,哪怕是以命換命。
馬不死招呼過來兩輛黃包車。
我問道:“現在去哪裏?”
馬不死道:“林青塬處在那個職位上,既不敢照實向上面報告,也不敢公開找玄門中人幫忙。我得通知江湖同道,暗地裏幫幫他。但我這趟不能帶着你。你回王家去,不要亂走,入夜前我就會回來。”
我本來想問爲啥不能帶着我,但心思一動,就沒多嘴,等馬不死坐的黃包車去遠了,我便走了回頭路,又回到馬懷恩家門口。我想直截了當地告訴馬懷恩,他的孫兒已經死了,絕不能再把一個鬼魂養在自己的家中。而且我還忍不住想試試後院那個**陣,看看對我有沒有作用,能不能讓我也看見馬懷恩孫兒的鬼魂。我實在是想親眼看看鬼魂究竟是長什麽樣子的。
在馬家大門口看熱鬧的人還沒完全散去,看見我去而複返,有人大叫道:“又來了。又來了。”語氣很是興奮,似乎馬上又有熱鬧可看了。
我走上前,對守門的馬家下人說道:“請通知你家家主,就說我有要緊的事跟他說。”
守門的還是先前被我打過的那兩個人,雖然對我極爲戒備和憤恨,但卻弄不清我和馬懷恩到底是啥關系,隻能依言叫人去通報了。不一會兒,去通報的人請我跟他進去。
領路的人還是把我領到後院門口,就先自行離開了。我推開門,看見馬懷恩正掄着一把鐵鎬賣力地在挖草木特别茂盛的那個角落。因爲冬季嚴寒,土地凍結,他挖下去的每一鎬,都像砸在石頭上,發出噗噗噗的悶響,鎬頭卻沒砸進土中多少。
我打了聲招呼,他恍若不聞。我走過去,看見他老臉挂淚,應該是從馬不死委婉的說辭中猜到了什麽。我原本想一見到他,就把一切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但見他此刻悲傷的樣子,我的喉嚨裏就像突然哽了個什麽東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默默地搶過他手中的鐵鎬,運起力氣挖了起來。
我這麽些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一鎬一個坑,很快就掘地三尺。挖松了的泥土中,露出了一截幾乎與黃土一樣顔色的竹席。
我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轉頭看了看馬懷恩,見他老淚縱橫,似乎已經确認了馬不死說的那些話。我也替他在心裏難過,放下鐵鎬,扯動深埋在泥土中的竹席,一具小小的幼兒屍骸就出現在了我和他眼前。
因爲沒有棺木,馬懷恩孫兒的屍體上隻剩下少許**的肌肉組織,整個人幾乎都變成了一具完完全全的骸骨。而且這小孩下葬的時候應該是光着身子的,竹席下看不見一丁點衣裳布條之類的東西。
馬懷恩嗚嗚哭了起來,老聲老氣的,上氣不接下氣,聽起來份外難聽,卻也份外令人傷感。
我等他哭了片刻,才勸道:“馬老闆,你孫兒已經死了一年多了。現在養在樓裏的,隻是他的鬼魂。要是再這樣下去,不僅你們馬家會遭遇禍事,就是你這個孫兒,也可能因爲違反天道,最後進入不了六道輪回,永世成爲一個孤魂野鬼。你可要想清楚。”
馬懷恩突然撲倒在地,面對正西方向叩拜道:“安拉乎艾克拜勒……”接着涕淚俱下的叽裏咕噜說了一連串的話,沒我一個能聽懂的字詞。
我見他好像瘋了一樣,心中略感不安,厲聲喝問:“你在幹什麽?”
馬懷恩擡起頭看了看我,站起身來,道:“我在求真主阿拉的寬恕。沒想到我爲了自己對孫兒的愛,竟然相信了你們漢人的邪術,不僅讓我孫兒的靈魂不安,還讓那個會邪術的人爲所欲爲,害死你兩個妻子,這一切的罪孽,我都必須承擔。”
我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同情,安慰道:“如果換做我是你,也難免不會這樣做。”
馬懷恩似乎從剛才的禱告中得到了強大的精神力量,收起了眼淚,說道:“你既然是道長的弟子,應該知道怎麽擺平這件事吧?”
我微微一愣,其實我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但事已至此,我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下去。我略一思忖,快速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自小被強迫灌輸的那些道經,點頭道:“我要進樓内看看。你先走吧。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也拿不準。”
馬懷恩遲疑道:“我孫兒年幼無知,他沒有錯。你不會用你們道教的什麽雷霆手段,把他的魂靈滅于虛空破碎之中吧?”
我當時候對******教的教義還沒有一絲了解,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他還指望着他的孫兒能上天堂呢,所以我隻是茫然點了點頭,心說你孫兒和我又沒冤沒仇,我滅他幹什麽?
馬懷恩見我點頭,也點了點頭,似乎還想再次确認我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我認真地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傷害你孫兒的鬼魂。”
馬懷恩又點了點頭,念經一樣地道:“凡你們爲自己而行的善,将在真主那裏發現其報酬。”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三步一回頭地走出院子。
我早就沒心思和他多說了,擡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偏西,黃澄澄的金光變成了紅彤彤的微弱血光,換成一般的道士除鬼,必然要趕在太陽未消的時刻做完一切,否則一旦入夜,鬼魂的力量何止倍增。但是我知道自己是純陽之體,一般的鬼魂看見我避都避之不及,倒也不怎麽看重這日升日落。
我盡力想着這一點,給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打氣,步履緩慢地走進紅線和銅鈴布置而成的**陣中。我一面想要被這**陣迷住自己的心竅,把靈魂從**裏釋放出來,進這棟樓裏看看真正的鬼魂究竟是個什麽樣子。但另一方面,卻又非常擔心,不自禁地緊守心内的清明,生怕自己的靈識喪失,迷失在這**陣中。
我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