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摸黑走了七八裏路,終于又見到人間的燈火了。
金花鎮是一處不大不小的集鎮,順着流經集鎮的江安河的兩畔,星羅棋布着一片黑壓壓的民居。此鎮以明朝時修建的金花橋而得名,素以“金花夜月”的景色而著名。
但今夜的月光已經被烏雲完全遮擋住了。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的細雨,将古老的青石闆路打濕,散發出清冷的微弱反光。走過狹窄的巷道,看見的全是烏檐黑瓦的明清時期留下來的老房子,讓人瞬間産生出一種走進時間迷途的錯覺。
我們要找的教堂座落在離集鎮約兩三裏路的偏僻處,是一棟老式的中式木闆樓,樓頂豎立着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小小的街道兩旁,全是賣冥錢紙人的喪葬店,白晃晃的燈籠光照得整條街都陰森森的。街道尾巴上,有一家規模中等的義莊。
馬不死道:“這個地方有點邪門,大家小心點。”
王呈澤有些擔心,遲疑道:“要不我們還是四個人一起行動吧?”
師傅馬不死一臉凝重,轉動眼球四處探看。我也不好說什麽話。
聶小玉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道:“我好像覺得來過這裏。可是……”
馬不死目光一凜,接口道:“但是你實際上沒來過這裏,對吧?”
聶小玉神色有些呆滞,緩緩點了點頭。
馬不死面色更加凝重,道:“聶小玉的魂體不穩,這裏肯定有刺激她的東西,也許王小姐的屍體就在附近,大家一定要小心。普通的僵屍,我還能對付。但是如果有操屍縱鬼的高手在,我恐怕就未必能對付了。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們不用管我,先保住聶小玉的命,你們自己的命,趕緊逃。”
我和王呈澤一下子都有些緊張了。
馬不死可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傷士氣,笑了笑道:“如果面對的是縱鬼的高手,我最多算個入門的青袍道士,絕對不是對手。但如果隻是對付僵屍,憑我這身老拳腳,憑你們,老子親自調教的兩個徒弟,也未必會怕了。小澤,雖然一開始我還沒把你當作真正的徒弟,隻教你練拳,卻沒教你練功,但我傳你的拳腳,可沒藏一點私,要論臨戰對敵,普通人幾個十幾個,絕不會是你的對手。最近我教你那套養氣吐納的功夫,隻要你能勤加練習,就能和拳腳融會貫通,将來你要是能在江湖上露臉了,别人問你師承,你大可直說是我馬不死的徒弟。”
王呈澤大喜過望,撲地拜倒,叩頭大聲說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我早就知道王呈澤有多麽渴望成爲馬不死座下正式的弟子,知道他聽見這話有多麽開心,由得他喜滋滋地叩拜了師傅,才提醒道:“小聲點。拜師回去再拜。”
聶小玉整個人變得有點呆呆的,似乎根本就沒聽見我們三個人在說什麽話。她的目光遙遙,死盯着那個中式木樓頂上的巨大的十字架。
王呈澤得蒙馬不死親口應承收他爲徒,跳起身興奮地道:“師傅。請你吩咐,接下來咋個辦?”
聶小玉忽然擡起頭,四下張望,接着一聲不吭,徑直往那教堂走去。
馬不死對我使了個眼色,意示我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我不敢怠慢,緊緊跟着聶小玉,邊走邊小聲問道:“你發現什麽了?”
聶小玉迷惘地道:“那個教堂裏,好像有特别吸引我的東西。我心好亂,就想去那裏。進去那裏。”
我回頭看看師傅馬不死和王呈澤,兩人已經轉瞬間就隐匿在黑暗之中了。我把心一橫,上前拉着聶小玉的纖纖玉手,一路經過十幾家喪葬店,來到位于街道中段的教堂前。
此刻已經到了亥時尾巴上,也就是西洋時間的夜晚十點過了,街道上行人絕迹,但教堂裏還是燈火通明,隐隐有講經的聲音随着夜風飄搖出來。
聶小玉急不可耐,搶着往前走,變成了她拉着我疾速前行了。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頭,恍惚間想起,曾在某份小報上看到過介紹基督教的文章,大約記得,基督教的教徒齊聚教堂,應該是在禮拜日,即周末的最後一天,而今天隻不過是星期三,怎麽會有神父講經布道?
我正詫異,忽然黑暗中有個身材粗壯的年輕男人閃現出來,低聲喝道:“你們幹什麽?”
我一看這男人警惕的神色,就知道此人肯定和這座教堂有關,連忙賠笑道:“我和賤内都笃信基督。此番走人戶來到貴地,看見這裏也有基督教堂,特地過來一觀。”
那粗壯的年輕男人惡狠狠地道:“要參觀白天來,晚上不準外人進去。”
我和這人說話時,耳朵卻沒閑着,隐約聽見教堂裏傳出來的聲音,像是在誦讀某種咒語一般,但是聽得不是十分真切,也不好下定斷。當我正在心中急切地想着辦法,怎麽才能繞過此人,進入教堂親眼看一看情況,就見聶小玉忽然身影一晃,狡兔般蹿到了那人身後,雙臂纏在那人脖子上,腳下丁字步急促往後面退開,将那一百三四十斤的壯漢拖得斜着身往後栽倒,隻在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短促的咕隆聲,竟然就此一動不動了。聶小玉将此人抛到地上,輕輕拍了拍手掌。
我微吃一驚,一開始還以爲聶小玉又被王嘉麗的鬼魂控制住了,但是看她的雙眸,雖然有些迷惘之色,但更多的卻是堅毅和勇敢,這和王嘉麗那如煙似水般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可以肯定她沒有被王嘉麗的鬼魂控制。但同時,我吃驚地發現,長腿細腰的聶小玉,竟然有一身相當不弱的武術底子。
我此刻也沒時間多想,趕緊湊上去,查看那倒在地上的男人,隻要此人還有一點意識,我就準備給他狠狠地捶上一拳,讓他暫時徹底地昏迷過去。但我查看之後,心中越發吃驚,那精壯的男人竟然已經沒了呼吸。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喉嚨,明顯可以感覺到喉骨已經斷裂掉。我擡起頭,看着眼望教堂的聶小玉,心中說不出是佩服,還是擔心。
她沒回頭看我一眼,身子微微輕顫,緩緩地往教堂裏走去。
我連忙搶過去,伸手去拉她。她頭也不回地甩開我的手,力氣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感覺到就這麽片刻之間,她已經有些不對頭了,連忙低聲問道:“小玉,你幹嘛?”
聶小玉對我的話根本充耳不聞,還是步态奇怪地一步步往教堂裏走。
我心想,壞了,多半她又被王嘉麗的鬼魂控制住了。但是反過來一想,就像師傅馬不死說的那樣,這個教堂裏一定有什麽東西刺激王嘉麗的鬼魂。除了王嘉麗的屍體,還能有什麽?
我心中七上八下,隻能跟緊一步步走向教堂的聶小玉。走得近了,教堂裏面的誦讀聲更清楚了,我幾乎可以斷定,那絕不是什麽西洋經典,而是某種古老而神秘的,中國特有的咒語密語。
聶小玉忽然腳步一個踉跄,似乎教堂裏傳出來的咒語對她有很大的影響力。我下意識地,就捏了個金剛指,念了個定魂的咒語。我知道自己道術很淺,根本對付不了真正有道行的玄門中人,但再看看聶小玉,見她已經站穩了搖搖欲墜的身軀,正回過頭來看我。她的眼神迷惘,但夾雜着一絲清明。
我再次拉住她,悄聲問道:“你到底是小玉,還是王嘉麗?”
聶小玉呆呆地看着我,隔了片刻,才道:“表妹的屍體就在教堂裏,你快去搶。”
我看她說完話,眼神更加迷離,生怕再有什麽變故,又讓王嘉麗的鬼魂控制住她,當即把她拉着往教堂反方向一甩,大喝道:“你快去找師傅和小澤。”說完我也不管她聽還是不聽,疾步沖入教堂裏。
這個所謂的天主賜福大教堂,和我以前在報刊上看過的西洋教堂完全不同。本來這裏就是一棟中式木樓,所謂的教堂,就在木樓的堂屋中開設了信徒聚會區,最多也就隻能容納二三十個人。堂屋裏擺放着三排條凳,坐滿了男男女女,全都用黑布蒙着嘴鼻。前面一個蒙面灰袍人,正用滴着鮮血的右手的中指,指向平躺在一席棉被上的女屍。他手指滴落的鮮血,滴在那女屍的額頭上,轉瞬就不見了蹤影。那女屍面目猙獰,但卻可以看出生前此女五官端正,絕對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
我的闖入,隻讓正在念咒滴血的蒙面灰袍人驚詫地望了過來,其他人卻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根本就沒聽見我闖進來的動靜。
那滴血念咒的蒙面灰袍人,喉嚨裏發出一連串惱怒的含糊不清的叫聲,加快了嘴裏念咒的速度,還用另一隻手去捏挂在右手中指指端的鮮血。
我恍惚間記得,這是小娘和師傅馬不死都告訴過我的,一種借屍還魂的邪惡招數。隻要借屍者舍得自己的精血,就可以讓所借之屍達到異乎尋常的力量。
我知道不能讓此人行完邪術,否則血屍煉成,我們幾個人今晚恐怕都難生離此地。但是當我拔腿想沖過去的時候,教堂裏原本安安靜靜坐着的二三十個善男信女,齊嶄嶄站了起來,一個個鬼魅般的,轉過身朝向我。
我不得不打消擒賊先擒王的念頭,仔細看這些善男信女,每個人都包裹着頭巾,完全看不見臉,廳堂裏陰氣沖天,空氣中散發着令人忍無可忍的奇臭。我猛然反應過來,這些人竟然全都是屍體,還是被人下咒操縱了的屍體。
“急急如律令。玄,雷,炸。”師傅馬不死的聲音陡然在窗戶外邊響起,接着一聲炸響,一股濃烈的猶如爆竹炸開後的煙火味,直竄我的鼻腔。
這讓我驚得呆滞的心爲之一醒,再看被那蒙面人滴血的那具屍體,已經如活人般站了起來。這具活屍的面色青如長滿苔藓的泥土,五官扭曲,但卻讓既吃驚又心痛,正是因我而慘死的那個女孩——王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