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思恍惚地被人推搡着,換了一身大紅馬褂,胸前戴了一朵鮮豔的大紅紙花。師傅和王父坐在王嘉麗的靈柩之前,也都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王呈澤愁眉苦臉地縮在角落裏,正眼都不敢看我。王嘉麗的靈柩旁,站着打扮一新的小玉。此刻她換了一套紅色的旗袍,把她姣好的身體勾勒得完美無缺,一頭油黑如鏡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面上打了淡淡的腮紅,嘴唇塗抹了口紅,眼睛描摹了青黛色的眼影,整個人漂亮得無以複加,就像是一個新娘子。
我呆若木雞地被人推進靈堂,很奇怪小玉打扮成這樣幹嘛?她是王家的什麽人?
師傅馬不死看見我來了,起身走到我面前,道:“聶小玉是王小姐的表姐,今晚要借她的身體,請王小姐的靈魂上她的身,和你拜堂成親。”
我微吃一驚,問道:“結陰婚不是隻要死者的生辰八字、生前常用之物和指甲頭發之類的東西供在一個盒子裏,由死者家的同輩親屬捧盒代爲拜堂不就行了嗎?”
馬不死竭力露出一個笑臉,寬慰我道:“你說那是正常死去的人的陰婚。王小姐死不瞑目,怨氣深重,命魂又被人下了毒咒,就連杜神婆都不敢請她上身。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有血緣關系的同輩女身來請魂,這樣才不至于上身之後,王小姐迷失的靈魂不受控制,鬧出什麽禍事來。王家内外親戚裏,就隻有王小姐和聶小玉這麽兩個小女兒家,隻能由聶小玉來完成這場婚禮了。你不爲你自己,也要爲王家人考慮考慮。聽師傅的話,不要問那麽多。”
我隻好不再說話,偷偷擡眼打量聶小玉,見她俏麗的面上神情凄苦,眼中有淚光閃動,被她竭力忍在眼眶裏面打着轉。我心裏不由泛起一陣憐惜之意。可我此刻就像是一隻被趕着上架的鴨子,自身難顧,也沒有辦法替她寬慰了。
我神思遊離,回想着與王嘉麗認識之後的點點滴滴,忽然想起來,她曾無意間說起過,她有一個非常漂亮潑辣的表姐。此刻再看小玉,突然對她多了一分親切感。她在審訊我時那些嚴厲兇狠的模樣,都在我腦海中一一淡去了。
那個眼珠隻有白色的杜神婆也換了一身織着幾縷紅線的藏青色短襖,神情還是那樣陰郁,坐在一張齊膝高的茶幾前。茶幾上擺着一個銅鈴,一坨紅線,一硯濃墨,一支狼毫毛筆,一盞引魂燈,一個茶杯大小的白色瓷翁,一大盆清水,十幾個黃紙剪成的紙人。茶幾下面用草繩綁着一隻雄雞,雞頭被黑布蒙着,雞爪來回蹬踏,想要掙脫束縛。
客廳内因爲停着靈柩,所以沒有生火,異常寒冷。王家的下人們都穿着喜慶的衣衫,胸前也都别着一朵小白花,看起來不倫不類。喜慶而又蕭殺的靈堂内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敢多說話。
師傅馬不死拿出一張黃紙,一支蘸了濃墨的毛筆遞給我,道:“你要以王小姐丈夫的身份,替她寫一封求情的狀紙,燒去給閻王爺,說明她是因你受到牽連,被人害死,進不了六道輪回。你要承諾一旦解除了她的毒咒,就讓她進入輪回道。這樣将來要是遇上什麽除魔捉妖的人,就不會輕易和你爲難。”
我整個人都麻木了,别人說啥,我就做啥,很快就寫好了求情狀,不用師傅交待,我捏了個傳令鬼神的金刀指,在紙狀上畫了一個圈,然後就在棺材前把紙狀燒掉。
待到牆邊的西洋鍾敲響午夜十一點,師傅馬不死才開口道:“吉時已到。杜神婆,看你的了。其他人不準亂說話,不準亂動。”
杜神婆白色的眼珠滴溜溜亂轉個不停,把面前那盆清水放在地上,赤腳踏入進去,又把紅線綁在一隻雞腳上,除下套着雞頭的黑布,解開縛着雄雞的草繩,搖了搖銅鈴,那雄雞便撲着翅膀,向靈堂外撲騰而去。紅線握在杜神婆手中,轉個不停。少頃,旋轉着的紅線坨突然停下,門外傳來翅膀撲地聲,那隻雄雞扇着翅膀撲騰回來了。
一時間靈堂内陰風四起,吹得燭火搖擺不定,明滅閃爍。所有人都被吓得頭皮發麻,大氣都不敢出。
聶小玉忽然對着空氣大聲說道:“表妹。表妹。若你真的有靈,出來和我說話。”
杜神婆突然爆發出無法想象的巨大嗓門,厲聲喝道:“收聲。”
所有人都被她這聲巨大的呵斥聲驚得一呆。緊接着,隻見她雙足在水盆裏急促踏動,漾起不少的水濺到地面上。忽然,她雙手挺直,指向聶小玉,嘴裏念念有詞:“結陰婚,結陰婚,不做孤魂野鬼。洩怨氣,洩怨氣,借夫重投輪回。”
聶小玉身子一顫,原本冷如寒霜的面色突然變得一片茫然。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穿了一身豔紅靓麗的旗袍,舉起手來打量了好一會兒。此刻滿堂的陰風倏然而止,在場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小心呼吸着,看着這一切。
聶小玉擡起頭來,目光一一掃過在場所有人,然後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
我覺得很尴尬,一方面相信此刻的聶小玉,已經被王嘉麗的鬼魂上了身,很想過去把她抱在懷裏,說點什麽話;但另一方面,眼前這個女人和王嘉麗的長相沒多少相似之處,雖然也是個漂亮極了的女人,但卻令我感覺陌生。我呆呆地和她四目相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師傅馬不死手中捏了一個指法,朗聲道:“王小姐。你已經成爲陰人,當守陰人的規矩。今日請你上了你表姐的身,隻爲解除你命魂中的毒咒,讓你重回輪回道。而今你必須與李證道結爲夫婦。李證道愛你之心,猶如你愛他之心,不分彼此。你和他成親之後,他當竭盡全力,讓你早日脫離苦海,輪回轉世。”
聶小玉變得很遲疑,一副傻傻的樣子。馬不死走上前,燒了兩張黃紙符,手捏追魂訣,在她眉心前一指,喝道:“聽我号令,與李證道拜堂成親。”聶小玉目光渙散,如木偶般機械地點了點頭,膝頭猛然跪到地上。
我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王父,見他的目光一刻不離地盯着聶小玉,嘴唇哆嗦着,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馬不死急道:“證道。你還愣着幹嘛?快來磕頭。”
我猶如被人催眠,應聲上前跟着聶小玉拜了天地,拜了師傅和王父,接着又相互對拜。我按照事前說好的,把兩張寫着我和王嘉麗生辰八字的黃紙點火燒了,這場陰婚才算禮成。
師傅長籲了一口氣,大聲道:“禮成!李證道和王嘉麗成爲夫婦。”接着手捏金刀指,念咒說道:“報信小鬼,速速前去通報。敕,急急如律令。神婆,可以請她離身,住進收魂翁了。”
杜神婆的雙腳急促地在水盆中踏上踏下,口中依依哦哦念叨開來,手中把那些紙人分别寫上仆役丫鬟等字眼,一把火燒了,投進茶幾上那個茶杯大小的白瓷壇子裏,然後雙手舉在胸前亂抖,說道:“王嘉麗,快來住你的新房子。王嘉麗,快來住你的新房子。”
我知道這是在招魂進翁,好奇地盯着聶小玉看。見她原本茫然的眼神,忽然閃動了兩下,表情變得有些驚慌,跳起身就往靈堂外跑。
“不好。拉住她。”馬不死大喝道,手中捏着的追魂指急促伸出,遙指奔跑的聶小玉。
我二話不說,騰身就去追。我自小練就的武術底子起了作用,動作的敏捷絕非一般人可比,幾個跨步,就已經追到聶小玉身上,伸手去拉住她的手。但我沒料到,聶小玉竟然力大如牛,手腕輕輕一翻,就把我的五指崩開了。我就像是在與人對打過招,手也順勢變爪,拿捏上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按釘在原地。
馬不死随即趕來,攔在門口,抓起法壇上放着的法鹽點火灑出,接着追魂指急促連點,口喝咒語。聶小玉慘叫一聲,一扭身掙脫我的手,返身就往杜神婆跑去。杜神婆本就陰郁的臉顯得更陰森可怖,渾身上下抖得像是在篩糠,嘴裏還在不停地說:“王嘉麗,快來住你的新房子。”馬不死和我連忙追了上去。王呈澤也過來幫忙堵截。聶小玉如一頭奔牛,把孔武有力的王呈澤撞得倒飛出好幾公尺遠,跌倒在地。這一耽擱,她已經跑到杜神婆身前,奪過那隻白瓷壇子,狠狠摔往地上。
馬不死驚道:“住手。不能摔。”可他話音未落,已經傳來白瓷壇子撞碎的刺耳響聲。
杜神婆二話不說,端起茶幾上的硯台,就把濃墨潑了出去。聶小玉被潑了一臉的黑墨,瘋狂之勢爲之一頓。她也不擦,扭過頭來看着逼近的我和馬不死。她滿臉漆黑,隻剩下兩隻大眼睛還能看見光芒閃動,神色十分猙獰。
馬不死沖上前,喝道:“你把魂甕打了,是不打算從聶小玉身體裏離開麽?她可是你親表姐。”
擺在茶幾上的引魂燈忽然閃爍了幾下,一股陰風吹來,竟然把引魂燈吹熄了。馬不死大叫聲:“不好。證道,你抓住她,别讓她跑了。”說完疾步搶了過去。
我這次不敢在掉以輕心,雙臂伸出,将聶小玉整個人死死抱在懷中。王呈澤也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過來幫忙。
我知道引魂燈是走陰的杜神婆的靈魂回到陽間的指路燈,可說是燈滅人死,趕緊扭頭去看她,見她已經雙腿伸直,口吐白沫倒在椅子上了。
馬不死連擦了幾根洋火,想要重新點燃引魂燈。但那燈芯就像是被水泡漲了,怎麽也點不燃。
王呈澤張大了嘴,輕聲道:“這神婆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