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四五十歲的老偵探姓林,叫林青塬,是成都府有名的神探,四川境内好些地方發生重大離奇案件,破不了的時候,也會來請他幫忙,算得上這一行當裏的傳奇人物了。因爲他持才傲物,脾氣古怪,得罪了不少人,一直沒能往上升遷。但他的确很有本事,曆屆檢察官(民國時偵察權歸檢察機構行使),都不得不依仗他的破案能力,大大小小的事都會賣他個面子。
我當時還不知道這些,也不認識他。因爲我的沉默,好幾次,把審問我的偵探惹煩了,要打我罵我,都是他出面阻止的,我才對他有了些較爲深刻的印象。
我因爲是以王嘉麗父親學生的名義進的大學,所以心存感激,生怕給他丢臉了,學習上比一般人努力得多,除了學好本來的功課之外,還提前把未來一學年刑事方面的教課熬更守夜的自學了個七七八八,發現自己對刑事案件有種天生的熱愛。萬萬沒想到,我竟然會有成爲殺人兇嫌的一天。
每次,林青塬恰逢其時的,阻止審訊我的偵探打我,在我看來,這就像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無非是想取得我的信任,讓我順着他們的意思認罪交代。可我沒做過的事,絕不能認。我相信他們沒有證據能給我定罪。
這天上午,難得的,我沒有被提訊。我躺在看守所裏硬邦邦的小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發黑的房頂,一會兒因爲王嘉麗離奇慘死而傷心欲絕,一會兒卻又以一個法律專業學生的眼光,去試圖分析到底是怎麽回事。
通過這幾天審訊我的偵探提出的各種問題,我漸漸把王嘉麗被害的情況摸了個大概。
王嘉麗是在當天淩晨一點到四點之間被人奸殺在自家床上的。王家沒有一個下人聽見呼救聲或其他什麽特殊的響動。王嘉麗的****紅腫,明顯有被人侵犯的迹象,脖子上有幾個清晰的,被人扼住咽喉的紫色手印。驗屍官的結論,王嘉麗就是在被人侵犯之後,扼住她的脖子,令其窒息而亡的。
我大約記得,當天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時間大概是深夜十一點過。也就是說,在我離開王家兩個多小時到五個小時之間,有人闖入王嘉麗的房間,将其殘忍地奸殺了。
我仔細回想了王家的壞境,一棟獨門獨院的小洋樓,沒有側門和後門,除了從大門進去,就隻能從院牆上偷爬進去。王家的大門是自動落鎖,我出去時,還專門确認了這一點,伸手推了推門。由此可以推斷,除非王家有内賊,那麽兇手一定是從院牆上爬進去的。但是王家幾個下人都是些老頭老太婆,而且都在王家幹了很多年了,怎麽看也不像有能力犯下奸殺案的嫌疑人,而且偵探們肯定已經對他們進行了必要的調查,既然沒有發現疑點,那麽是内賊作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而王家的院牆上嵌有尖銳的瓦片和玻璃,還有攀附在牆頭上的一些紮手的植物藤曼,如果有人從牆上爬進去,難免會留下痕迹。我想到這裏,終于打算打破沉默,讓獄卒幫我聯系林青塬。
我再次被提訊。審訊室裏,林青塬帶着一個身材高挑的美女偵探已經等候多時了。
我本能地在那個美女偵探的臉上多看了幾眼。那美女看見我這樣看她,頓時杏眼怒睜,惡狠狠地和我對視,像一隻羽毛華美昂首挺胸的鬥雞。
林青塬在旁察言觀色,說道:“你很喜歡漂亮的女娃娃吧?”
我聽出他話中沒帶好意,心頭一股火氣冒上來,回答道:“是啊。難道你年輕的時候不喜歡漂亮的女娃娃,隻喜歡男娃娃?”
林青塬微微一怔,冷笑道:“曉得你娃是學法政專業的,嘴巴嚼的很。說吧,見我想要說啥?”
“人不是我殺的。我更沒有奸污她。”我平穩住語氣,盡量讓自己不要因爲悲傷而發抖。
林青塬擡起銳利的目光,不露痕迹地盯了我一眼,然後移開目光,點燃一支紙煙,道:“我這輩子抓過無數罪犯,基本上沒遇上一個願意主動認罪的。如果你是想讓我相信你沒犯案,僅僅說這些,那沒用。”
我點點頭,明白他說的話,道:“我曉得。問問你,你們檢查過王家的院牆了嗎?如果有人要進入王家奸殺王嘉麗,隻可能從院牆上翻進去。”
林青塬沒吭聲,沉默地抽着煙,饒有興緻地看着我。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女偵探卻忍不住了,義憤填膺地喝道:“你當我們都是吃幹飯的嗎?一接到報案,我們就對王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進行了現場勘驗。不幸的是,院牆上沒有任何有人攀爬的痕迹。你想爲自己狡辯,這個辦法看來行不通了。”
我搖頭道:“我不是要狡辯。我隻是想厘清真相,爲王嘉麗報仇。如果你們願意告訴我具體的案情,我就願意配合你們查案。”
那美女偵探秀眉倒豎,滿面怒容道:“你還想探聽我們的掌握的情況啊,休想!”
我沒心思理會她,目光轉向一言不發的林青塬,道:“如果是我犯的案,現場情況我肯定是清楚的。現在我也不要你們說你們調查的結論,隻是想你們跟我把案發現場的情況說清楚,也許這樣,我能幫上忙。”
那美女偵探還想說什麽,被林青塬擡手制止了。林青塬道:“我們接到報案,趕到現場看見的情況是,王嘉麗的屍體已經被她家的下人用床單包裹起來,放在床上,在我們再三要求下,才被允許驗屍官單獨進去勘驗現場。我們對王家周圍環境進行了勘驗檢查,王家大門的西洋鎖完好無損,院牆上面也沒有任何攀爬痕迹。就這樣。”說完,他精光爆射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隻能盡力忍受,問道:“王嘉麗身上有沒有淤青的地方,有沒有暴力行爲造成的傷痕?有沒有人聽見特殊的動靜?”
林青塬遲疑了片刻,搖了搖頭,道:“隻有脖子上有被人扼死留下的瘀青指印。沒人聽見什麽特殊的動靜。”
我點點頭,道:“如果有人闖進王嘉麗的房間,企圖強行非禮,她一定會掙紮,會喊叫,歹徒怕事情敗露,肯定會使用暴力,令她喪失反抗能力和呼救能力。但這樣的話,難免會在她身上留下傷痕,而王家樓下住着好幾個下人,深夜中王嘉麗呼救也好,還是搏鬥時的動靜也好,都難免會驚動他們。既然這些都沒有,那她會不會是被人下了迷藥,就像那些章回小說裏描述的采花大盜使用的迷香?”
林青塬冷笑道:“小說裏還說采花大盜都有一身好輕功,翻牆撩瓦如履平地,要進王家怕用不着像個普通的笨賊那樣去爬牆吧?”
那美女偵探卻被我說的話吸引住了,認真地道:“雖然王家不允許驗屍官解剖屍體,但驗屍官根據屍體表象和現場氣味,判斷死者沒有中毒的迹象。你說的迷藥并不存在。”
我腦袋有點混亂了,慌亂地道:“那就是王家的下人裏面可能有人……”
林青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打斷我的話道:“除了被下迷藥,還有一種可能,王嘉麗不會掙紮,呼救,那就是她認識兇手,而且還跟兇手非常親近。王呈澤說了,王嘉麗一直愛慕你。她當天邀請你去她的閨房,就說明她把你當成了極爲親近的人。這樣來看的話,如果她主動和你發生**關系,也不是不可能吧?”
我鼻子一酸,想起當夜的情景,眼淚都在眼眶中打着圈了,苦笑道:“如果是這樣,我用得着奸殺她嗎?”我把“奸殺”兩個自說得特别響亮。
“那萬一是死者和你發生關系後,後悔了呢?你怕事情敗露,就把她殺了。或者是你事後不想負責,和死者起了争執,一怒殺人呢?”那美女偵探厲聲責問。她的嘴角繃得緊緊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圓,竭力做出一幅嚴厲的模樣,表達自己的強烈的正義感。
我張大了嘴,啞口無言,想不出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林青塬拿手敲了敲桌子,道:“小玉。不能這樣憑空想象。”
我這才知道這個美女偵探叫做小玉。
林青塬接着道:“我們調查過了,你是王嘉麗父親的學生之一,上大學不用繳學費,但是你的生活費從哪裏來?”
我道:“我宿舍裏還留有三十來個銀元,想來你們應該已經搜查出來了。那是我師傅給我的。且不說我平時會去車行搬包裹或者賣報紙掙點零花錢,就僅僅憑這幾十個銀元,要支撐我一段較長時間的生活,也不是啥大問題吧?”
林青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問道:“王家有财物失竊嗎?”
那叫小玉的美女偵探嘴唇顫動了幾下,想要說什麽,看了一眼林青塬,最終還是忍住沒吭聲。林青塬低垂眼簾,時不時挑起來看我一眼,也沒說話。
我看見兩人這幅表情,心裏已經明白了什麽,道:“王家如果有财物失竊,這案子的疑點就更明顯了。我沒有必要去偷竊。”
小玉冷哼道:“你不缺錢,不代表你不愛錢。你奸殺了死者後,順手牽羊竊取點财物,也說得通啊。”
我心裏那個氣啊,簡直不打一處來,冷笑道:“你這樣說,就是已經把我當成确定的兇手了嘛。那你們還審什麽審,直接把我拉出去絞死,槍斃,不就行了?”
小玉大怒,把手中的筆往桌上重重一擱,喝道:“你吼什麽吼。記清楚,你現在是最大的兇嫌。”
我也大怒,抖着被鐵鎖鏈鎖住的雙手,铮铮直響,大聲道:“沒被判決的嫌犯都不是真正的犯人。你們就是偵探而已,又不是法官,憑啥那麽武斷?”
林青塬摁滅手中的煙頭,大聲道:“好了,别吵了。李證道,你說的話,有一定道理。但這并不能完全排除你殺王嘉麗的嫌疑。你不缺錢,不代表你不想擁有很多的錢,将王嘉麗那些貴重的首飾盜竊一空;王嘉麗喜歡你,主動和你發生**關系,不代表你不會因爲其他什麽原因,殘忍地把她殺害。總之,王家沒有被外來人侵入的痕迹,王呈澤和王家幾個下人的口供也很一緻,相互間也可以印證他們沒有犯罪的嫌疑。他們認定你是最後進入王家的人,而且沒人看見你離開。你學校宿舍的門衛,也沒看見你什麽時候回去的。就憑這些,你說我咋個相信你不是兇嫌?”
我還想辯駁,但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兩個偵探都已經先入爲主,認定我就是兇手了。如果拿不出确定的證據,我是無法說服他們的。我心裏不禁産生一絲驚慌,既爲了王嘉麗的慘死而悲傷憤恨,也爲了自己可能被冤枉而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