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馬不死冷冷一笑,對我說道:“不用跑了。”
我已經跑得有些氣喘,聞言連忙停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陰風散盡,冷月高懸。我****的身子倒也不覺得十分的冷。
我覺得這場惡夢太真實了,真實得完全不像是一場夢,問道:“師傅。我是在做惡夢麽?”
馬不死突然上身搖晃,站立不穩,面色灰敗。他緩緩坐在地上,猛吸了幾口長氣,抑制住心血翻湧,才說道:“你不是做夢。别以爲隻有五陰彙聚的玲玲才容易撞鬼,你這純陽之體,不管是對于那些厲害的鬼和妖來說,還是對于那些玄門中人來說,就像唐僧肉一樣,誰都恨不得把你搶去吃了。哎!唐婉這一走,把你交給我,可惜我卻沒她那麽大的本事,今後,你可要努力練功,争取早日打通任督二脈,修習道術,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小娘名叫唐婉。我覺得自己有點神思渙散,腦袋裏面想的東西亂七八糟的,整個人忽然變得迷迷糊糊。耳聽馬不死喝道:“回去。”接着感覺自己被他猛推了一把。我一個趔趄,忽然瞧見地上躺着一個**歲大的男娃。那男娃眉清目秀,鼻梁高挺,怎麽竟然和我那麽像?我還來不及驚訝,忽然覺得自己就像踏入了雲端,飄飄搖搖地進入了躺在地上那個男娃的身體裏。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感覺自己頭暈眼花,就像剛生了一場病似的。我回想起昨夜的惡夢,覺得過程曆曆在目,是那麽的真實。我估摸着要挨師傅的罵,偷偷穿好衣服,拿上書包,正要溜出門去私塾上學,卻見馬不死坐在院子裏,抽着他的旱煙,笑呵呵地道:“今天你不用上學,休息一天。”
我很驚訝,看見馬不死原本紫亮紫亮的面色變得很難看,就又想起昨夜的惡夢,問道:“師傅。爲啥我要休息一天?昨晚上,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惡夢?”
馬不死道:“因爲從明天開始,你要去新學堂念書了。”說完閉上眼,一副不再理人的樣子。
聽說是要去新學堂念書,我興奮極了,也忘了去追問昨夜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一場惡夢。我早就聽說,新學堂時興男女同堂念書,老師不僅不教死闆繁瑣的八股文,還會讓學生在課堂上和課堂下做遊戲,心裏一直向往着,沒想到我竟然也要去上新學堂了。
馬不死讓我每日晚間多加了一堂吐納課,很着急地想讓我打通所謂的任督二脈。我暗地裏猜測,自己那夜遇上的不是惡夢,就連小時候做的那些‘惡夢’,可能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我到底是什麽人?小娘和馬不死又是什麽人?我五歲時第一次見到小娘之前在幹什麽,父母是誰,爲什麽我一點記憶都沒有?這樣的問題時常糾結着我。想找馬不死問問,但每次隻要我提到這些問題,他就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
隔了兩個月左右,有一夜,我又做了一次類似的惡夢。我被人挾持到荒郊野外,師傅馬不死及時趕到,将我救下。我留了個心眼兒,趁在這個‘夢中’的時候,把自己右手的小手指咬破了一塊皮。但第二天醒來,我能感覺到右手小手指微微疼痛,指頭卻完好無損。這讓我更加迷惑不解。
就這樣,每隔兩三個月,我就會莫名其妙地被人挾持一次。每次被人挾持,師傅馬不死總會及時趕來,将我救下。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馬不死救我的時候已經有些力有不逮,好幾次他自己還受了傷,躲在屋子裏将養休息,連我早晚練功都不出來督促了。
時日疏忽過去,我就在這樣的磕磕絆絆中長到了十二歲,萌動的青春已經提前來敲打我的大門。
一天,師傅馬不死忽然對我說道:“你娃天賦很好,悟性高,打通任督二脈隻在朝夕之間了。我這門拳法,必須有個好的傳人。就是你了。”
就像馬不死說的那樣,我在拳腳上悟性很高,學起來一日千裏,就連偶爾過來看我的鄧大爺,都不得不點頭表示贊賞。但我感覺得到他不怎麽喜歡我。我其實也不怎麽喜歡他。
一九二〇年,也就是民國九年,我剛滿十四歲,就在四川省舉辦的國術比賽十四歲到十六歲年齡組中摘了魁首。這個獎項,不僅讓師傅馬不死高興極了,也讓平常對我不冷不熱的鄧大爺很高興。
我在學校裏成了風雲人物,有很多女同學看我的眼神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我也第一次發現,好看的女人對我有種說不出的,緻命的誘惑力。可是,當我第一次意識到男女之别時,晚間做的那種每個男人都會經曆的春夢,夢中的女人,竟然是搭救和撫養我的小娘。這讓我好長時間都悶悶不樂,心裏的負罪感揮之不去。
小娘每隔半年左右,就會托人帶封信來,說說她和玲玲的近況,但卻不讓我知道她和玲玲的下落。我總是把這些信保存得好好的,每當想念她和玲玲了,就把信拿出來讀一遍。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我的個頭開始刷刷往上冒,身體也越來越結實。
師傅馬不死也開始正式教我學習道術中的符咒、指法和陣法。
有次,我正在睡覺,猛然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仿佛有個聲音一直在我内心深處呼喊我,讓我心煩意亂,差點就陷入迷亂。我本能地念了幾遍定神咒,把自己飄搖不定的心思平複下來,心裏那個詭異的呼喊聲,就再也聽不見了。那一夜,窗外院子裏的野貓狂躁地叫了一晚上,吵得左鄰右舍的人都沒睡好。
從這時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莫名其妙地被人挾持過了。每當夜深人靜,睡夢中聽見有個詭異的聲音呼喊我,感到自己心旌神搖,快要陷入迷亂之中的時候,我就念咒,靜心。有兩次,我還嘗試使用據說可以殺鬼傷鬼的金剛指,對着虛無缥缈的空氣亂指一氣,第二天醒來,竟然在窗台上發現了幾絲黑得發亮的痕迹,摸起來黏糊糊的,極像是人的血迹,聞起來腥臭撲鼻,充滿了**之氣。
我想起師傅馬不死和小娘都說過,這個世界上除了正常的人,還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隐藏在我們周圍,隻有玲玲這樣陰氣極重的人或者擁有天眼通的人,才能看見。而我因爲陽氣太重,幾乎不可能練成天眼通。也就是說,我永遠處在敵暗我明的境地之下,稍不留神,可能就會招來橫禍。
爲此我擔心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也沒有發生什麽離奇驚險的事情,這種擔心也就被我抛到腦後了。
和我同班,有個長得高高瘦瘦的女同學,披着一頭黝黑發亮的長發,走起路來娉娉婷婷,煞是好看。我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目光總忍不住往她身上瞟。有一天,鼓起勇氣,給她塞了張小紙條,就飛也似的逃了。紙條上隻寫了八個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去學堂上學,那女同學一看見我,就羞得滿臉通紅,連正眼都不敢瞧我一眼。我也不敢正眼看她,隻敢偷偷摸摸地看。我和她就這樣躲躲閃閃地一起同學了差不多兩年,那女同學終于鼓起勇氣,給我回了一張小紙條“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張紙條讓我狂喜了好長一段時間,原本枯燥乏味的日子,一下子過得有滋有味了起來。我和那女同學漸走漸近,引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可我不怕,不在乎,隻要和她在一起,天大的事都不算事。
有一天,鄧大爺專門叫人把我找過去,闆着臉狠狠地訓了我一頓,說什麽我已和玲玲有了婚約,要檢點自己的行爲雲雲。我讨厭他的說教,偏不聽他的,反而和那女同學來往更密切了。
這樣讓我開心的日子沒過多久,忽然有一天,那個女同學舉家不見了蹤影。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打聽她的消息。但是沒人知道。我遍尋不獲,整日茶不思飯不想,沒過幾天,竟然得了熱病。持續不斷的高燒令我昏昏沉沉,分不清東西南北。病中似乎做了好多夢,有的是甜甜美美的好夢,有的卻是陰森恐怖的惡夢。
好不容易,我清醒過來,一照鏡子,整個人竟然瘦了一圈兒,眼窩子都深深陷了下去。
師傅馬不死的眼睛下面吊着兩個好大的眼袋,神情憔悴,原本緊繃繃的臉上,顯露出幾道刀刻般的痕迹,仿佛一夜之間,他就呈現出了老态。
馬不死見我終于醒了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道:“癡兒。癡兒。要不要這麽沒出息喲?鄧大爺不會讓你和其他女娃兒有染的。我曉得你長大了,開始想女人了。你好好養病,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帶你去。話說回來,這個倒也對你有好處。”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幹啥,有啥好處,也沒心思問,心裏還想念着那個女同學。我仔細琢磨師傅的話,覺得在縣城裏開了一家油鋪子的女同學家,絕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全家失蹤。除非,就像馬不死說的那樣,是玲玲的爹鄧大爺在暗中作梗。
我恨死了鄧大爺,就連好幾年不見的玲玲也一并恨了起來,幾次想要不顧一切逃走,遠遠離開綿竹縣,但一想到不知去哪裏找小娘,就隻能忍住沖動,老老實實跟着師傅過日子。
我覺得自己心如死灰,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心裏總是不停閃過那個女同學的音容笑貌。這讓我生不如死。
有一天,師傅馬不死讓我喝了人生第一次酒。那酒辛辣刺鼻,我沒喝幾口,就覺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恍惚間,我覺得自己被馬不死扛了起來,一路搖搖晃晃,到了一個點着很多紅燈籠的,充斥着濃烈的脂粉香的地方。好多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圍在我身邊吃吃地笑,叽叽喳喳地說話。我猛然感到了一股發自心底深處的沖動。暈暈乎乎的腦袋令我無法清醒地記事,隻是隐隐約約知道,自己被一個身段豐韻的女人拉上了床,殷勤地爲我褪盡了衣衫。我頓時變成了狂野的野獸,本能地擺動着,吼叫着,盡情發洩自己憋在心中的不痛快。
次日早上醒來,我發現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前夜的種種,不過是一場離奇的夢。可是我能體會到渾身上下有種十分舒暢的感覺,甚至還能聞到殘留在我身上的甜膩的脂粉香味兒。
我不好意思問師傅這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做夢。
這樣的離奇經曆,又經過了幾次。我的酒量漸長,已經知道那不是在做夢。師傅馬不死每隔幾個月,就會把我灌醉,偷偷摸摸帶我去窯子裏面。
有一次我趁着酒意,大膽問道:“師傅。你把我灌醉,帶到窯子裏來,這是教我不學好呀。”馬不死翻起精光爆射的雙眼,拍了我一巴掌,怒道:“好心沒好報。你娃長得越大,純陽之氣就越旺盛,沒有玲玲那樣的純陰之體在你身邊調和陰陽,很容易就會被鬼妖之類的邪物發現和盯上。我可沒有你小娘那一身本事,要是你娃再遇上點利害的角色,老子可就護不住你了。既然你爲了個連手都沒碰過的女娃能那樣發傻,爲啥我不能帶你來這裏?告訴你,你娃和窯姐兒合體之後,可以暫時宣洩掉你身上一部分陽氣,就不那麽容易被人看出你是純陽體質。嗨!瓜娃。女人其實就那麽大一回事,花了錢,買個爽,兩不相欠。誰像你這個沒出息的,想個女人想得要死要活的?”
他哪知我其實是摸過那個女同學的手的,甚至還擁抱過,隔着衣服碰過她那飽滿鼓脹的胸脯。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絕不像他現在說的這樣不堪。他這番話,簡直就是對我純潔感情的一種侮辱。我既恨他,又忍不住時不時地回想琢磨他說的話。無論如何,現實情況卻是,我正随着時間的推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淡忘那個女同學,當初那些激動的瞬間和熱烈的愛意,似乎都是好幾十年甚至數百年前發生過的事了,可事實上,才不過隔了一兩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