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一直相信,第一次見到小娘,是在我做的一場噩夢之中。
那年我五歲。有一天夜裏,我突然被涼飕飕的風吹醒。發現自己被人挾在腋下,在荒野之中飛奔。我面朝下,動彈不得,隻看見齊腰深的雜草成片成片地快速掠過我的眼前。遠處傳來零星的野狗野狐的叫聲,空洞而又恐怖。我吓得放聲大哭。
我在哭喊中,聽見有個鬼聲鬼氣的人在說話:“把他放在祭台上……”
我哭得淚眼婆娑,看什麽都變得一團模糊,感覺自己被人放在一個冰涼的硬物上。我手腳得了自由,翻身就想爬起來跑,卻陡然看見旁邊放了一個血淋林的貓頭,和我的臉近在咫尺。這下,我徹底吓傻了,身上的力氣全都不知跑哪裏去了,根本動彈不得。
過度的驚吓和哭喊令我頭昏腦脹,我感到自己痙攣了,開始不停打嗝。陰冷的風忽東忽西地吹來吹去,冷得我全身都麻痹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溫暖滑膩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一個聲音極爲柔和的女人在我身旁說道:“小道兒。别哭了。乖乖,别哭了。”
我睜開眼,見自己躺在一張殘斷在地上的墓碑上,先前看見的血淋林的貓頭已經不見了蹤影。一個面龐飽滿,雙眼如星的年輕女人正溫柔地半跪在我身旁,輕輕撫摸着我。這女人穿一身道袍,濃密的長發散落在臉頰旁,随着夜風微微浮動。她背後夜空中星月如畫,把她襯托得猶如仙女下凡。雖說我隻是個兒童,卻也知道她長得非常好看。
我傻傻地問道:“你是仙女麽?”
那好看的女人微笑道:“我是你爹的小師妹。你爹和你娘都是修道之人,已經白日飛升,去了天上做神仙了。他們通知我來找你。今後,你就跟着我吧。”
“我爹?我娘?”我陡然覺得腦袋好疼。爹娘這兩個字的意思我知道,可是我卻想不起他們的模樣。就連我在此之前的任何記憶也沒有。仿佛我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孫猴子,沒媽沒爹的。
那好看的女人眨巴眨巴眼睛,歎氣道:“不記得也好。”說着,忽然雙手伸展在我面上,交疊着做了好幾個複雜的手勢,然後吸氣開口,疾勁吐詞道:“敕!号令!”
我頓覺渾身暖融融的,忍不住就想睡覺。恍惚中,聽見她說道:“記着,以後就叫我小娘。你記不得的,就不要去記了。”
我迷迷糊糊的反複在腦海中重複她這句話,仿佛才剛閉上眼,忽然就已經天亮了。睜開眼,看見自己被小娘抱在懷中。小娘騎在馬上,放馬碎步緩行。
“小娘。我怕。”我模模糊糊想起之前的事,心中害怕極了。但是對于小娘,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似乎已經和她認識很久了。
小娘把原本橫躺在她懷中的我提了起來,放在她身前的馬鞍上,笑道:“男兒漢大丈夫,還怕做個噩夢麽?”
“是做夢麽?”我高興起來。噩夢再可怕,也總有醒來的時候,那樣就什麽可怕的事都沒有了。
小娘帶着我騎馬前行,一路好像在找什麽人,又好像在躲避什麽人。我們娘倆總是在荒郊野外過夜。我問她,她隻說有她在,我就不需要害怕。
我倒真的不覺得害怕了。溫柔好看的小娘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隻不過我經常晚上都會做惡夢。惡夢的内容就像初見小娘那天的夢一樣,我莫名其妙地被人挾持,不是看見血淋林的貓頭,就是看見血淋林的狗頭,還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動物頭,每當我在夢中感到害怕時,小娘就會及時出現在我夢中,然後用她溫暖滑膩的手掌輕撫我的臉蛋,告訴我不要怕,不要怕,接着第二天我醒來,小娘還會再次安慰我,說那不過是一場惡夢罷了。
這樣的惡夢多做了幾次,我竟然有了經驗,再做惡夢時,我就在夢中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用感到害怕。有時候,早上醒來時,看見小娘容顔憔悴,頭發淩亂,衣衫劃破,小娘就會找一處高地,坐在陽光中打着盤腿閉目養神半天,然後盤好頭發,換一身道袍,就又變成那個溫柔好看的小娘了。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娘倆來到一處平原和山地接壤的小縣城裏。
小娘望着遠處雲遮霧繞的青色高山,喃喃地道:“就這裏吧。小道兒。我們娘倆就在這裏住下吧。”
小娘帶着我在縣城裏兜了一圈,向本地人打聽了些什麽事,然後就帶我住進縣城裏唯一的一家客棧。這家客棧坐落在小河深處,斑駁的木柱廊上面到處都結着蛛絲網,也不知多久才會上一次客。
我和小娘住在二樓上,推窗望去,河對岸有一家庭院廣大的大戶人家。那戶人大門口高挂着白色的燈籠。小娘把我抱在膝上,輕輕拍打着,嘴裏唱着我聽不懂的曲調。
我感到非常的安全和溫暖,睡意上頭,剛要進入甜夢,忽然感覺到小娘拍了拍我的臉蛋,頓時睜開了眼。
“走。給你找小媳婦去。”小娘拿過随身包裹,從裏面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擎在手中。
小娘帶着我順着小河繞道青石拱橋過了河,來到對面那戶大戶人家門前,用力将門拍開。
開門的老頭子被一手牽着我,一手拿着寶劍的小娘吓得不輕。小娘将寶劍反手扣在身後,壓低聲音和那老頭說了一席話。那老頭睜大驚恐的老眼,看着小娘遲疑了半晌,最終還是趕緊進去通報本家主人了。
不一會兒,老頭去而複返,将我和小娘帶了進去。我從未見過那麽大的庭院,也不知道走過幾進院落之後,看見一個棗紅色面龐的大漢,筆直的站在一間靈堂門前。
那大漢三十來歲的年紀,氣度不凡,但此時卻雙目紅腫,悲痛欲絕。他極力抑制着自己的悲傷,沉聲說道:“我姓鄧,是此地義字旗的大爺。你若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平常裏,我也就忍了,但今天是我女兒玲玲停靈的最後一夜,你敢騙我一個字,我就讓你不能活着走出我家大門。”然後又看了一眼我,補充道:“連這小娃兒一起。”
小娘不卑不亢,拱了拱手,說道:“我不是江湖騙子。青城山清虛真人你應該聽說過吧,他是我師傅。剛才我蔔了一卦,測知令千金純陰之體,被人下了咒,要趁出殡之前,盜取令千金的三魂七魄。鄧大爺請放心,驅趕鬼祟你可能看不見,但讓你的女兒還魂活過來,你卻看得見。到時就知我是不是騙子了。”
那大漢虎軀大震,顫聲道:“你……你能讓我女兒複活?”
小娘道:“驅邪,還魂,我都替你做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女兒活過來之後,必須由我撫養。她命裏五陰彙聚,極易撞鬼遇邪,隻有和我這個純陽之體的兒子一同長大,才能助她活過十八歲。我有個不情之請,在我救活你女兒之後,她必須許配給我家小兒,你答應不答應?”
那大漢瞪大了眼睛,既驚喜又懷疑,追問道:“你真能讓我女兒複活?”
小娘柔聲說道:“她還沒死。隻是被人下了咒,勾走了一縷魂魄,今夜子時前若還不施救,那就真的死了。你若答應我的條件,就快帶我去見她。否則我立即就走。”
那大漢也是幹脆,稍一沉吟,就道:“我畢生殺業太重,命中隻得這麽一個女兒。如果你真能救活她,别說和你兒子成親,就算我把這偌大的家業給你兒子繼承,也沒問題。跟我來。”
小娘牽着我的手,跟着那大漢來到靈堂。靈堂正中挂着一面很大的奠字旗,下面擺放了一口白色的小小棺材。旁邊有兩個老女人,伺候着似乎已經哭暈過去的主母。我竟然不覺得害怕,到處看來看去,那口白色的小小棺材竟讓我産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喜歡。
小娘側頭看了看我,抿嘴笑道:“你去,爬上去,嘴對嘴親一親棺材裏躺着的小妹妹。”
這話讓那大漢眉頭一皺,雙眼如電射向小娘。暈倒在椅子上的主母忽然挺直了身子,厲聲罵道:“何來的妖女,敢來亵渎我那可憐死掉的女兒。”說完她掙紮着想要站起來,被那兩個老婆子好說歹說給按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