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山深處、隴腳古鎮、河灣村東頭。
古鎮上最爲有錢的張家大門口擠滿了人。
這些人一個個面色沉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場面顯得很是壓抑。
屋内、大廳中間,一張老式太師椅上坐着一個老者。
老者面色灰暗,眼睛已經無法張開,嘴巴張得老大、劇烈地喘息着。
這是一位即将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
老者被兩個中年漢子一左一右扶着,他們是老者的兩個兒子,左邊是大兒子張雲龍,右邊是二兒子張雲虎。
兩人半跪在地上,不時伸手将老者無力傾斜的腦袋扶正。
左側張雲虎不時看向大門口,臉上寫滿了着急:“夏老陰陽來了沒有,我爸快要不行了!”
對于實行傳統土葬的西南大山深處來說,老人歸天時若沒有陰陽先生在旁邊“引路”,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不僅逝者無法升天,而且會禍及兒孫後輩。
“已經叫人去請了,應該馬上就到”門口有人小聲回答。
“快看,陰陽先生來了……咦,是老陰陽的兒子夏寅,老陰陽怎麽沒來?”門口的鄉親們小聲議論着。
“唉,夏老陰陽昨天晚上不知怎麽回事,吐了好幾次血,可能還卧病在床呢!”一個村民說道。
“這樣啊,那還真是來不了啦……可夏寅還是大學生,他不懂陰陽啊?”(備注,這裏的陰陽屬于方言,就是做法事超度亡人的意思)
“那不一定,夏寅六歲開始就跟着他爹學習陰陽,所謂虎父無犬子啊,我看能行!”
就在衆人竊竊私語中,名叫夏寅的青年匆匆走來。
他身高約一米七五,偏瘦,膚色較黑、樣貌普通,唯一亮點就是濃眉下那一雙清澈的眼睛,深邃而有神。
圍觀的鄉親們快速讓開一條路來,讓夏寅走進張家大門。
跨進大門,夏寅臉上有一抹緊張之色。
夏寅原本在學校上課,接到老媽電話說父親病重,才急匆匆趕回來看望,沒想到竟然被老爹派來給人做法事,還說什麽“這是入門考驗”。
自己什麽時候說過要入門了?
想起這些,夏寅心頭不禁埋怨起老爹來。
“老爹啊老爹,你明知道我從來不相信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卻從六歲就開始逼着我學!現在倒好,竟然還要我給人做法事,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嘛!”
作爲一名大學生,夏寅對老爹從小教自己的陰陽風水,占蔔堪輿這一套,從來都是不相信的。
這個世界,哪來的鬼神?
人體哪來的三魂七魄?
所謂人死如燈滅,要不了多久就化作塵土,什麽超度薦亡都是扯淡,有個屁用!
然而不信歸不信,夏寅從不敢把自己真實想法說出來,畢竟這是家鄉傳承了幾千年的風俗,已經深入人心。
真要被人知道老陰陽的兒子不相信陰陽風水,别說老爹會打斷自己腿,光是鄉親們的口水,也夠淹死自己十回八回了。
而現在,自己代表父親出場,是鄉親們眼裏最爲神秘的陰陽先生,一舉一動必須循規蹈矩有闆有眼,否則砸了老爹招牌不說,若儀式出了差錯,死者家屬也會怨恨自己啊!
夏寅非常清楚,大山深處的鄉親們,對于“一運二命三風水”,那是深信不疑!逝者歸天的超度法事,更是必須嚴肅對待的頭等大事。
“好吧,不管信與不信,就按照老爹教我的程序走一遍,也當是給張老爺子送行吧!”
收拾心頭紛亂的思緒,夏寅看了一眼太師椅上呼吸逐漸變得艱難的張老爺子,他顯然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這個時候,陰陽先生必須要行動了。
輕輕咳嗽了一聲,夏寅看向一名正在默默掉淚的中年婦女:“二嬸,趕緊準備兩個碗,三枚銅錢”
“哦哦……”
二嬸抹了一把眼淚,跑向廚房,很快拿着兩個碗過來:“夏寅……啊不,小陰陽,碗拿來了,可我們家沒有銅錢”
“沒有銅錢,硬币也可以”
夏寅說話的同時,将手裏拎着的小包袱打開,拿出一件褂子,輕輕抖開。
褂子大紅色,和西遊記裏唐玄奘身上的袈裟非常相似,唯一區别,就是這件大紅褂子中央繡着八卦和太極陰陽魚。
這叫法衣,是西南一帶的陰陽先生必備之物。
夏寅從小就很了解,老爹對這件法衣有多麽重視!
平時老爹都是将法衣供奉在神龛上,隻有在超度薦亡做法事的時候,才會事先沐浴更衣後穿上它。
而這一次,老爹卻把法衣鄭重地交給了自己。
“準備三炷香,一匝紙錢,一串鞭炮”
夏寅一邊說話,一邊将八卦法衣披在身上。
就在法衣披上身的瞬間,夏寅忽然一個踉跄,差點栽倒在地。
這一幕,讓大廳内衆人一陣錯愕。
“夏寅……哦不,小陰陽你沒事吧?”
“臉色怎麽那麽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衆人紛紛上前詢問,還有人準備伸手過來攙扶。
夏寅勉強穩住身形,擺了擺手,阻止過來攙扶的人,随後努力挺直腰杆,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然而内心深處,夏寅卻感到無比震驚!
“怎麽回事?這件法衣怎麽像吸血鬼一樣,将我身體一下子吸幹了!”
一個個疑問在心頭升起。
原來就在披上法衣的瞬間,夏寅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人瞬間沒有了一絲力氣。感覺身體被徹底掏空了!
而且夏寅明顯感覺到,所有被抽走的精華,都瘋狂地湧向身上的法衣。
“這件法衣如此詭異,老爹爲什麽還很鄭重地吩咐我穿它,老爹,你這是坑兒啊!”夏寅心頭滿是對老爹的怨念。
然而下一刻,夏寅就顧不上心頭怨念了!
當目光無意間掃向太師椅上時,夏寅看見了二十年來從未見過的場景。
隻見太師椅上的張老爺子,渾身被一層黑氣籠罩,隻剩腦袋周圍還有一層淡淡的白氣圍繞。
黑氣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侵蝕、不斷向上蔓延,張老爺子腦袋周圍的一縷縷白氣被擠得向上冒起,飄飄蕩蕩,最後消散在了空中。
更加詭異的是,夏寅還清晰地看見,老爺子體内有三團拇指大小的白色火焰、以及七道淡綠色光芒。
其中有兩團白色火焰和六道淡綠色光芒,被黑氣逼得往上直走,陸續從張老爺子頭頂鑽了出去,圍繞在老爺子頭頂三尺左右距離不斷沉浮飄蕩。
“看來,是我錯了!人體真的有三魂七魄存在!”
“原來老爹教我的東西,并不是騙人伎倆!”
夏寅用隻有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臉上原本還有些散漫的表情消失不見,變得嚴肅起來。
原來剛才夏寅看見的三道火焰、七道綠光,正是人體的三魂七魄。
一旦三魂七魄全部離體,就是生命真正消亡的時刻。
而張老爺子體内的魂魄,已經有兩魂六魄離體,隻剩下一魂一魄。
這個時候,張老爺子渾身開始不停地抽動,一陣劇烈喘息,鼻腔内發出陣陣奇怪聲響……
“快……把碗放在老爺子雙腳下,含口錢放進嘴裏!”夏寅急忙開口,吩咐張老爺子的兩個兒子行動起來。
聽到夏寅的指令,張老爺子的兩個兒子趕緊從二嬸手中接過碗和硬币,将兩隻碗倒扣在地上,把張老爺子雙腳擡起來,踩在倒扣的碗上,随後把三枚硬币放進張老爺子大張着的嘴裏。
“腳蹬碗,口含錢,來世投生好人家!”夏寅嘴裏急速念出祈語,随即伸手接過旁邊人準備好的三炷香和紙錢。
從兜裏掏出打火機點燃三炷香,走到大門口,對空作揖三次後,把三炷香插在了大門右側。
直起身來,夏寅對着門外吩咐:“炮仗準備”
門外幾個小夥子立即将準備好的鞭炮用竹竿挑起,做好準備。
夏寅回過身,看向太師椅上的張老爺子。
這個時候,黑氣已經将老爺子腦袋上的白氣全部排擠出去,老爺子整個人被黑氣籠罩。
而老爺子最後的一魂一魄,也被黑氣擠到了頭頂百會穴……最後咻地飄上空中。
呼……
呼出最後一口氣,老爺子停止了抽動,半睜開的雙眼漸漸泛起一層膜狀慘白色,看起來有些瘆人。
然而夏寅從小跟随父親,早已見識過無數次老人歸天的場景,并不覺得害怕。
走到太師椅前,輕輕地用手将老爺子雙眼合攏,夏寅對着門口高喊:“恭送老爺子跨鶴歸天——放落氣炮”
門外早已幾個小青年聽到指令,立即點燃了炮仗。
噼裏啪啦……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大山深處回蕩。
落氣炮,專指逝者歸天時放的鞭炮,有兩層含義,一是恭送亡人歸天,二是傳遞信息。
古時候通訊不發達,鞭炮是最爲方便的傳訊方式,每家每戶無論紅白喜事都放鞭炮,四方相鄰聽到鞭炮聲會很快聚攏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落氣炮放完,夏寅立即開口了。
“所有年輕人,去幫忙把老家擡出來”
大門口一群年輕小夥,跟着二嬸走向廂房,不大一會就擡出一口漆黑發亮的大棺材,擱在兩張長條凳上。
在夏寅家鄉,棺材被稱爲老家,意思是一個人最終的歸宿之地。
“三哥,你帶兩個人去生火,準備好松香”
“二嬸把老爺子的壽衣也拿出來,準備好墊棺白紙”
“來幾個人,把老爺子擡到床上,替老爺子淨身”
夏寅有條不紊地安排。
幾個人将老爺子擡到床上,全身擦洗一遍,換上壽衣……
這個時候,門外已經生好了火爐,火爐上架起一口大鐵鍋,旁邊放着一口袋松香。
夏寅走出大門,打開口袋,将松香倒進大鐵鍋。
一塊塊的松香在鐵鍋内慢慢融化開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奇異香味……
等松香全部融化後,夏寅對旁邊的幾個青年說道:“把松香倒進棺材”
兩個青年将鐵鍋内的松香傾倒進棺材内。
液化的松香在棺材内蔓延,很快就将棺材底部鋪滿,然後逐漸凝固。
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密封棺材,防止時間長了、死者身體腐化後的臭味和屍水溢出,因爲接下來的三天,還有一套繁複的程序——超度、薦亡、破地獄、啓水、開大路、尋龍點穴,然後才是擡棺上山,下葬入墓。
而這些程序,都離不開陰陽先生。
這三天時間,夏寅都要通宵達旦地熬夜了!
“準備鋪棺白紙,恭請亡人進老家”夏寅繼續發出指令。
有熟悉程序的人将一大摞白紙拿過來,一摞摞地鋪到棺材底,随後張家人小心翼翼地将床上的老爺子擡出來,放進棺材。
這個時候,不是張家近親的人都紛紛走開,遠離棺材。
并不是這些人害怕看到死去的張老爺子。
這樣做,是爲了避嫌。
亡人入棺的時候,最怕有不懷好意的人把鐵器悄悄放進棺材。
鐵器入棺,在陰陽學上名爲“殺魂”,等于釘住了亡人魂魄,無法投胎轉世,還會破壞下葬入墓後的風水氣場、讓逝者子孫破敗滅亡,嚴重的還有可能引發屍變。
所以在亡人入棺的時候,家屬都會小心翼翼地防備。
就在張家人把老爺子擡入棺材的時候,站在棺材旁邊的夏寅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現象,隻見張老爺子的大兒子張雲龍在看着逝去的父親時,臉上有憤恨之色一閃而逝。
而且夏寅還發現,原本飄蕩在老爺子身體周圍的三魂七魄,其中有一魂一魄竟然在張雲龍頭頂轉來轉去。
當然,在場所有人隻有夏寅能夠看見魂魄,這是身上法衣的神奇作用。
這一幕,讓夏寅臉上的表情變得奇怪起來,用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張雲龍一眼。
“冤魂纏身不肯離,若非傷天即害理!張雲龍身爲兒子,竟然被自己父親魂魄纏身,這得有多大的怨念啊!”
“難道……是張雲龍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這些想法,夏寅默默地放在了心頭,并沒有說出口。
“蓋棺,搭靈堂,準備筆墨紙硯”,夏寅繼續開口吩咐。
棺材蓋上後,鄉親們開始七手八腳地搬雨布,拿架子,開始搭靈堂。
這個時候,夏寅兜裏的手機響了。
接通電話,就聽一個女聲從電話那頭大吼大叫:“神棍,你家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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